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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当下也顾不得颜面,直白地说道:“倘若太子殿下是来求亲的,恐怕要失望而归了。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也许是我太过直接,他一愣,依旧微仰着唇角,不软不硬地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恐怕也不能全凭姑娘做主。”

  “你是堂堂太子,难道真要为了钱,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吗?”我咬牙,将这句人人心照不宣的话当众说出。他微微一怔,我嫣然一笑,说:“即使你想,我也不会嫁的。”我的笑容冷了冷,转身就走,一头的金钗叮当作响,却觉得他的目光多了一分玩味,牢牢地锁住我的背影。

  那一夜乌云遮月,西风冷寂,我独立于窗前,桌上放着烫金的喜帖,以及铺天盖地的聘礼。爹爹方才来过,他说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自是不愿用我的幸福交换什么。可是我郭家是天下首富,自也是众矢之的。郭氏一族与辅佐三皇子的宰相有宿怨,早已蹚了争储的浑水,如今也只有投靠大皇子段梅清,辅佐他登上皇位了。

  父亲从小就极宠我,极少要求我做什么,所以这次,我一直静默不语。临走的时候,他回头深深看我一眼,说:“无花,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是你也该知道,你想要的那个人你得不到。我也不会让你得到。你是我的女儿,也只有段氏皇族的人,才配得起你。我要你母仪天下,我要你给我郭家带来万世荣光。那个人,他配不起你。”

  这是我才知道,原来爹爹竟早知道我对郭无极的心意。

  或许世上所有的少女怀春都是如此吧。自以为是秘密,其实已经路人皆知。

  一夜这样长。

  天蒙蒙亮的时候,天边竟挂出浅浅的一轮弯月。我推门走出房间,满园花草晨露的芬芳。眼角忽然闪过一抹青色,我抬起头,只见郭无极正站在哪里看我。一张俊脸温润如玉,眼神中却似有一丝迷茫,衣衫已被露水打湿,竟是已经站在那里许久。

  那茕茕孑立的颀长身影,就如远梦初归,飘渺而不真实。

  我一愣,胸中涌出一丝酸楚,问他:“你来做什么?”

  他垂下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见他低低地说:“爹爹已经决定了。明日……太子会带你一起回京。”

  是啊,我明日就要走了。我有那么多话要对他说,干吗还要跟他怄气呢?我先前拒绝大皇子段梅清,是因为我心中已有所爱之人。无极,你这么聪明,你怎么会不懂?

  我的声音软下来,喃喃答道:“如果你是来替爹爹劝我的,那么大可不必了。我嫁。”我抬起头,心头不由有些酸,道,“……无极哥哥,你保重。”

  这是我许多年来第一叫他哥哥。自从那年爹爹收他做了义子,而他没有拒绝,我便处处跟他作对。因为一旦做了爹爹的义子,他便要改名换姓,为爹爹掌管家业,做一个儿子应该做的事情。外面的人不知情,一直当我们是亲生兄妹,那是我还年少,却也知道,他一旦由哪个小小书童变成郭无极,此生就不能与我在一起了。

  听我叫他哥哥,无极的身子微微一震,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我。我咬唇道:“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对我……究竟,有没有动过心?”

  无极却不回答,只是定定地看我。他到底还是不曾在意过我。我叹了一声,转身就走,可在这时,却忽有一双有力而温热的大手将我自后死死环住。

  郭无极的气息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头,这样亲密的动作是几年来一直不曾有过的,他在我耳边说:“无花,你不懂。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懂我?”他抵住我的头不让我侧头看他,他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郭家,你我生来就是云泥之别,倘若我不做郭家的义子。就连站在你身边的机会都没有,你明白吗?是,作为郭家的长子,我是想让你成为太子妃,以巩固郭氏一族的地位。可是作为一个男人,我……我只希望你留在我身边。”他的唇轻轻滑过我的发丝,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心中正乱成一团,他却轻轻松开我,双手扶住我的肩膀,说,“无花,答应我,做你该做的事,争取你该争取的东西。我会一直守着郭家,守着你……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的心头一时间酸甜莫名,悲喜不定,过往的所有愤怒和伪装仿佛都化成了水,一瞬间溃不成军。他看见我的眼泪,好像被什么刺痛了,忽然放开我的肩膀,转身就走。

  {西风半夜帘栊冷,远梦初归,梦过金扉,花谢窗前夜合枝。}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很久很久,心中悲喜莫名。刚要转身回房,猝不及防地,脖颈上忽然一凉,低头只见一把铮亮的银色匕首正抵着我,寒光四溢,挟持我的人穿着夜行衣,身材与我差不多,应该是个女子,她看我的眼神里有浓烈的恨意。她用刀尖轻拍我的脸颊,说:“都说郭无花是闻名天下的美人呢,其实也不过如此。倒是天下人高看了你。”说着,她举起匕首,不由分说地刺向我的喉咙,我一惊,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来临。

  她的手停在半空,身后站着一袭长衫的段梅清,黑夜里一袭如雪白衫,瞳仁里仿佛有琥珀色的碎冰,冷冽,又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那女子定定地看着他,双眼渐渐盈满了泪水,手一松,匕首掉落到地上,她单膝跪地,道:“奴婢阮芷蔚,参见太子殿下。”

  段梅清却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此时我已经除去白日里那套所谓花红柳绿的古怪装束,可是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那表面平静的眼神里,似是晃动着一种激烈难言的暗涌。

  原来她是为他而来。我看着他看她的眼神,心中莫名一颤,抬头只见窗外更深露重,月影婆娑,无端有些心绪不宁。

  花谢窗前夜合枝。

  这个女子,是段梅清喜欢的人吗?

  旧愁新恨知多少,目断遥天。独立花前,更听笙歌满画船。}

  后来在许多次同样的梦境里,我总是梦见段梅清那张平静得近乎绝情的俊脸。他的睫毛很长,仿佛沾着银色月光。瞳孔如破裂的薄冰,里面若隐若现地装着一个模糊的我。

  我说梅清,你不恨我吗?你为什么不杀我?

  他低着头,看也不看我。他说恨一个人,未必就想要他死。

  郭府守卫森严,那个名叫阮芷蔚的女子竟能擅自闯入,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据说她是太子殿下的近身侍婢,自幼就守护在他身边。那日没有旁人,我听见她问段梅清,她说殿下,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若不是你,我恐怕早已除掉了郭无花。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我没有办法。

  “因为我了解你。”段梅清走在前面,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此时晨曦初露,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忽然间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芷蔚,琥珀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暴露出某种情感,却又如此凛冽,他说,“我知道你如果失去我,一定会寂寞得无法存活。可是我不能眼看着你毁掉别人,毁掉自己。我也许会杀了你。”

  我一怔,他此刻的眼神就像一匹孤独又嗜血的狼,看起来令人害怕,却又让人莫名地为他心痛。

  爹爹知道了阮芷蔚的存在,自是不肯放过她。他说她要在他还能做主的时候为我除掉这个隐患。他派人将芷蔚关进郭府的地牢,段梅清也并未阻拦。爹爹对段梅清的态度很是满意,他说梅清果然是个聪明人,不会因为一个卑贱的女子跟我闹翻。

  我想起那日段梅清看她的眼神,偷望一眼郭无极,叹了叹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是放过她吧……”

  这是,无极却走过来岔开我的话头,袖口不落痕迹地拂过我的双手,将一张纸条塞到我手心里。我背着爹爹走到暗处,只见上面写着,三更,梅园。

  我依言赴约,无极却没有来。石桌上放着他的长剑,我拿起来抚摸。或许以后,就如他的人一样,我也再难见到这把剑了吧。就在这时,忽见地上有道影子迅速向我奔来,我心中一惊,回头只见阮芷蔚已经奔到我身后,举起匕首将要刺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抽出郭无极的剑,回身刺入她的胸膛。

  剑尖有毒!好多黑血涌出来,漫到我手上,那么热,又那么冷。我的手在抖,脑海中一片空白,我不想杀人,手忙脚乱地拔出那把剑,却让她的血更加汹涌地喷了出来。片刻之后,她在我面前颓然倒地,眼神空洞且不甘。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我的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一起,六神无主,连呼吸都开始凝滞。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轻声叫我,是郭无极的声音。他看了看凌乱的现场,柔声安慰我:“无花,不要怕,这不是你的错。”他走过来轻轻抱我,怀里的温度陌生而温暖。我惊魂未定地陷在这个怀抱里,双肩不住地颤抖。

  可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面无表情的段梅清。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死去的阮芷蔚,忽然间转头看我。

  我的手一抖,那柄染血的长剑掉到地上。

  段梅清定定地看着被郭无极抱在怀里的我,瞳仁里仿佛嵌了一朵破碎的冰花。

  婚礼还是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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