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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薛晋铭望住她,一双漆黑幽深的眼里波澜起落,呼吸早已乱了,良久才能哑声问“梅花谢了,桃花也就快开了,不如等我回来一同看春天的桃花,好么?”

  她站在卧房半掩半合的门前,侧了身子,眼里的欲述还修,盈盈隔了半弧光影的距离,仿佛一转身,便又是咫尺千里。

  “好么?”

  他靠近她,挽住她手臂,挽住她将要回转的身子,将她蓦地带入臂弯,紧紧拥住再不肯放开。

  她没有闪躲,身体颤抖而绵软。

  他将下巴抵在她耳鬓,脸埋在她浓密发丝里。

  发肤肌里的甘香,犹是昔日温存。

  仿佛记起最后一次的亲吻,最后一次的缠绵——那是在他拘禁她为人质的金玉囚笼里,在那南国花木扶疏的雨后亭廊,不甘背叛与失落的他,恨恨掀翻了满桌珍馐,撕裂了她的衣裳,渐碎了那一身珠玉,迫她裸裎于眼前,皎洁身躯只待他袭夺……那是他人生中最羞惭的失败,在她绝望冰冷的笑眸里,他第一次照见自己的苍白。

  漫漫二十年,耗尽最好的年华,明知无望无果,仍舍不得她一颦一笑间的牵挂。

  究竟是在哪里错过了,为何一路错到如今。

  直错到物是人非,韶华渐老,她同他都已被岁月磨砺得面目全非,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依然不是彼此。

  昔日艳倾一方的名伶也罢,权倾一时的督军夫人也罢,褪去浮华,她只是他心底里不褪色的那个轻颦浅笑女子。这半身荣华炎凉都已过去,也不知还有多少朝夕可堪消磨。

  发梢鬓间,一缕幽香飘渺,颈项肌肤暖意隐透,拂在鼻端心上,却是这世间最好的慰藉与至乐的天堂。薛晋铭不愿睁眼,只深深埋首在她发丝里,呓语般低问:“等我回来,我们在院子里种满桃花,让它一年年开下去,好不好?”

  她在他臂间微微发颤,低咽地叹了声“晋铭,我……”

  蓦地,一墙之隔的霖霖房内响起凄厉尖叫。

  “敏敏!”

  霖霖披头散发从床上直挺挺坐起,满脸是汗,嘴唇发白。

  方才噩梦里,见到敏敏赤脚走在满是荆棘的野地,脚下血痕淋漓,鲜红刺目……追上去将她身子扳转一看,竟见那眼窝里流出两行猩红。

  鲜红的血珠子从指尖冒出来。

  林燕绮哎呀一声,不慎被水果刀割伤指尖。

  这简直是身为一个外科大夫的笑话,身旁新婚的先生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打趣她,“不知道心里头在想哪个俊俏少年。”林燕绮讪讪捶了他肩头一下,耳后却微热,不偏不倚被他说中心事。方才恍惚走神,恰是想起了远在重庆的那个人。

  说话间列车摇摇晃晃停下,又是一阵上下客的骚乱。

  整列车厢里挤满举家迁徙避战的人,每到一处站台,望出去都只见人头攒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票尚且难求,在火车上想有方寸清净之地已是不可能的奢望。

  在车上呆了一夜,林燕绮觉得胸口闷,不顾先生的劝阻,执意下车透透气。

  站台到处都是人,哭的笑的,喊的跑的,乱得不像话,卖吃食与报纸的小贩也奋力挤在人群中吆喝。林燕绮看见一个卖烟的人,正要挤过去,却听见身后报贩在嚷着:“号外,号外——重大新闻——沪上爆炸凶案震惊中外——”

  听见这吆喝,周遭拥挤喧哗的人丛不约而同一静,纷纷涌过去,你一张我一张争抢报纸,报贩手里一大叠眼看着少下去。林燕绮也挤进前买了一张,身旁有人已迫不及待打开来看,压低了兴奋语声,与旁人交头接耳道,“真的,真的,这次死了三个,干得好!”

  此地是日占区,站台上梭巡着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和伪警,人人都不敢公然表露喜色。

  林燕绮揣了报纸挤上即将启动的列车,挤回座位,这才仔细展开来看。

  映入眼里的一副爆炸现场照片上,压着醒目的粗黑标题,“沪上爆炸凶杀案酿三人惨亡”,底下三位遇害者的名字已被框起,附注在侧的官职显赫惊人,其中被框起的一个名字赫然是“佟孝锡”。

  “你怎么了?”

  见她脸色陡变,抬手捂住了嘴,一双眸子几乎要盯透那报纸,林燕绮的丈夫大感惊诧,劈手将报纸夺过去看。

  就在昨晚八时,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行的晚宴上发生惨烈爆炸。

  出席晚宴的日本代表被炸死,伪汪政府特使身受重伤,送医当夜不治,身为晚宴主人的佟孝锡因病提早离席,在离开市政厅回返官邸的路上遭遇枪击,头部中枪而亡。

  刺客是当晚陪伴佟孝锡出席晚宴的一名女子,称系佟氏义女,有说乃佟氏情妇,身份来历不详,当场被卫兵乱枪击毙。因爆炸案与刺杀案连环相接,外界揣测乃重庆方面特工所为。

  日占区的报纸,对此只得寥寥数语,十分谨慎克制。

  然则只要识得中国字的人,都不难读出字里行间振奋痛快之意。

  “我要下车!”林燕绮忽的站起,不顾列车已向前滑动,也不管先生震惊神色,只拖出行李箱往外挤去。她先生在后头急得连声大叫,“燕绮,燕绮,你这是干什么,快回来!”

  到一下站仓促下了车,照行程应从武汉往广州再回香港,原本两人说好,这次回到香港便去美国,却想不到林燕绮临时变卦,竟不顾一切要去重庆。

  夫妇俩在车站大吵一场,各自拂袖而去。

  涌入大后方避难的人潮汹涌,从日占区进入陪都尤其困难重重。

  林燕绮一路颠沛辗转,抵达重庆已是多日之后。

  风尘仆仆赶至沈家花园,恰在大门口,远远就看见纤削熟悉的背影,正从车里下来。

  “夫人!”

  念卿一惊回头,骤见林燕绮只身憔悴地出现在眼前,一时竟怔住。

  燕绮近前看她,才不过半年未见,她容貌未改,浓鬓雪肤还是旧日清艳,眉似远山含黛,眼如静水含渊,然而这山却似被风雪刚刚肆虐而过,水也似霜冻消解未久,眉眼间俱是苍凉萧瑟痕迹。

  两人怔怔相视,皆在一刹那恍惚。

  司机替林燕绮接下行李,仆佣迎出来殷勤问候,走进前院里,石径上圆石光洁,数目枯枝泛黄,处处透着初春清寒,宁静的沈园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空落落,仿佛少了什么,清净得连脚步声也突兀……燕绮走在念卿身边,默然挽了她的手,随她穿过庭院走进屋子,听她低声浅语地问候着一路是否辛劳。

  直至走上楼梯,燕绮才想起来是什么不对劲,只因家中除了仆佣,竟一个人也不见。

  慧行,霖霖,蕙殊,高彦飞,还有他,全都不见踪影。

  燕绮一时不知该如何问起,默默随念卿上楼,走向客房时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敏敏的房间……燕绮驻足,看着门,再无法移步。

  夫人的手搭上黄铜雕花门柄,顿了一顿,将门缓缓推开。

  房里冷清的空气包裹着纤尘不染的家具,薄纱窗帘用紫缎带在雕花床柱上系了个蝴蝶结,犹自透着女儿家精巧心思,床头电影画报上的明星,还在对着再不会出现的屋子主人露出永恒不变的俊朗微笑。

  看着眼前一切,林燕绮背靠了门框,膝盖虚软,几乎难以站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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