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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霖霖注意到,她二人只谈儿女闲话,一直闭口不提薜叔叔。

  从二楼包厢看下去,外面街市热门,有小贩在叫卖炒米和饴糖,三五小孩围聚在旁垂涎欲滴。那都是民间最廉价常见的小吃,慧行却没有尝过这新鲜,闹着要去买来吃。

  燕绮皱眉不允,念卿笑笑,“不要紧,让霖霖带他下去玩会儿,有老于陪着呢。”

  慧行雀跃,丢了筷子立刻往外跑,霖霖慌忙追着他去。

  “你太娇宠他。”燕绮笑嗔,转而却是一叹,“不过,真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懂事,这样勇敢,我竟是小看了他,还将他当做襁褓里的小娃娃,他却已将自己看做小小男子汉了。”

  “慧行一向聪颖过人。”念卿微笑,“日后长大,必会像他父亲一样,做个极其出色的男子。”

  燕绮垂下目光,淡淡道,“是,他是极出色的。”

  如今提到他,她连名字都不愿称呼,只用一个他字来替。

  心里不知是什么刺痛着,念卿缓缓执壶,将刚温好的酒斟满两杯。

  燕绮端起来一饮而尽,白皙脸颊泛起红晕,如初冬云层里一现即没的阳光。

  “你不问我为何与他离婚?”她淡淡望了念卿。

  “问与不问,有差别么?”念卿微垂目光,眼里寂静无波,透出些许空茫。

  林燕绮怔了怔,怅然而笑,“不错,时过境迁,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念卿沉默,只觉心中灰暗疲惫。

  想起第一次从敏言口中得知燕绮移情他人,竟震怒呵斥敏言,全然不肯相信。直至蕙殊也带来同样的消息,他也以沉默表示了默认,她才终于相信。

  锵啷一声,燕绮自顾斟酒,不慎跌了杯盏,酒溅上衣襟。

  她自嘲地笑笑,拿起手帕揩拭襟前,“这个样子,倒像是借酒浇愁。”

  念卿也笑。

  燕绮拿帕子缓缓拭过衣襟,不觉顿住了手,目光有些恍惚,“一转眼,离婚也有两年了,我们当日说好不声张,一来慧行还小,二来先生辞世未久,他不想你再添伤感。”

  念卿一动不动听着,只在听到最后这句话时,睫毛一颤,心中滋味却连自己也无法分辨得出。

  错过平生唯一知己的婚事,曾令她深深抱憾。

  当年薜晋铭与林燕绮悄然成婚,没有知会一个亲友。

  彼时她正随仲享身在欧洲,得知薜林二人婚讯,更是连道贺也来不及。直至回到香港,才见到身份已变为薜夫人的燕绮。他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说是身份殊异,家室私事不宜张扬。

  “其实我们原本是假夫妻。”燕绮微微而笑,“当年他亲自潜入青岛刺杀一名日本人,惊动军警倾城搜捕,他本有一名女助手随行,与他假扮夫妻作为掩饰,可那女子失手被杀,他亦陷入危险。那里我恰好也在青岛,为一个日本富商的小女儿治疗眼病,阴差阳错遇上他,便让他乔装成我的丈夫,从日本人眼皮底下安然离开。”

  时隔经年,忆起当日惊魂,燕绮脸上犹有异样神采。

  念卿抿起唇角,一丝笑绞如锋。

  她知道,那个被薜晋铭亲手格杀的日本人,正是长谷川一郎。

  长谷川之死,震动一时,其扑朔震慑,至今流传——名为商务顾问,实则是间谍头目与黑龙会要人的长谷川,被发现死在青岛隐秘的寓所中,死状惨厉,被人一刀命中心脏,刀尖透体,直直钉死在书写了大大“武”字的墙上,粉壁溅血,猩红遍地。

  杀死他的那把刀,刀身铭有他的家徵,正是长谷川从前心爱的宝刀。

  没有人知道刺客为何以这种方式杀死他,也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来历。

  这把刀,她见过——当她还不是霍沈念卿的时候,以“中国夜莺”云漪的身份,周旋在风月场上,成为黑暗中的一颗隐棋子。当时,长谷川将那铭有家徵的宝刀赠给薜晋铭,她就在薜晋铭的身旁,闲闲倚着他肩头,抬腕为他二人斟上“友谊”的美酒,颦笑间探得警备厅长与日本顾问的隐秘交情。

  他抽刀出鞘,秋水寒光映亮深秀双目。

  长谷川谑言,“薜君,美人在侧,不宜拔刀。”

  他倜傥含笑,淡淡看她一眼,“可这偏偏是个刀锋似的美人,对么,云漪?”

  寒光微漾,宝刀在他手中优雅一挽,冰冷刀尖挑起她下巴。

  她笑,媚目如丝,刀光映入眸光,艳杀人。

  恰是倚红偎翠旧时光,那里的薜晋铭犹是翩翩少年,意气飞扬,浑然不知一只脚踩在悬崖边,被他视为亦师亦友的长谷川引诱着,蛊惑着,险些陷身黑龙会,只差一步就踏入深渊,万劫不复。

  无孔不入的长谷川,多年来在中国四处活动,贿赂政要,暗杀反日志士,为日本军方提供侵华情报——这个恶魔般的“故人”,如今终于被他用那把刀亲手除去,过往恩怨随之终结。

  也正是刺杀长谷川之行,令他再度邂逅林燕绮。

  燕绮一手支了额头,苦笑道,“我们假扮夫妻,乘船从青岛到香港,谁知晚在一处港口不偏不倚遇上我的兄嫂。我家虽不是豪门大族,家风也向来严厉,家兄见我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男子,简直勃然大怒。我本想澄清原委,谁知道……他竟将错就错,向我求婚。”

  重提多年旧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燕绮脸颊红晕浅浅。

  “其实我明白,他是怕连累我清白名誉扫地,更怕说出原委,将我牵扯进暗杀事件。”燕绮低头笑,“他是真正的绅士,从不肯让女子为难,总是自己一身承担。明筹资是一千一万个甘愿,他却还问我,如此阴差阳错嫁了他,会不会委屈?”

  初相见,他是她的病人,眼盲,情伤,人憔悴。

  那时她不敢想,做梦都不敢想,及至日后霍帅引退,他心上的那人也随之远走,连茗谷旧地也付之一炬。她以为他到底该抹去心上旧伤了,他却迥然一身,继续漂泊,屡屡出生入死,投身最冷酷危险的事业。

  转眼间那一双人,已经走了三年,她暗暗地等他也已等了三年。

  没能等来金石为开,却等来一个阴差阳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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