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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看念卿领了医生往楼上去,身影消失在转梯处,霍仲亨这才看向薛晋铭,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薛晋铭脸色亦转肃,"她接触梦蝶多日,小心为好。"

  霍仲亨浓眉纠紧,"当时医生已检查过,说她无恙。"

  "我听李斯德说,这病过了人不见得立时能显现,每人体质不同,有的快有的慢……"薛晋铭语声有些发涩,怔了一刻,勉强笑道,"我向来多事,你不要见怪,总之让医生瞧瞧总没坏处。"

  霍仲亨没有说话,目光定定地望着楼梯处,良久才沉声道:"多谢。"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

  檐下雨滴如注,庭中花树摇曳,风里携来青苔香气。

  薛晋铭端起茶来浅抿一口,"贡茶?"

  霍仲亨一笑,"万寿龙团。"

  "难怪,"薛晋铭亦笑,"眼下等闲已喝不到上好滇茶,川滇盐茶之路垄断至今,但愿督军此次废督功成,也让我等早日喝上好茶。"

  "川滇这头向来偏安,自成一系,惯会见风使舵。"霍仲亨不以为意,摆摆手道,"但此次废督,最不情愿便是这些个人。明里不敢叫嚣,暗中阳奉阴违。"

  薛晋铭笑道:"你废掉的是他们手中的真金白银,一旦不在其位,这些人操纵不了权柄,所把持的烟土、黄金、盐茶等买卖,少了哪一单不是剜他的心肝?"见霍仲亨沉吟不答,他垂下目光,以茶盖专注拂去浮叶,淡淡道,"逼得太狠,狗也要跳墙,总得给人留条活路。"

  这话说到霍仲亨心坎上,正是他近日踌躇难以决断的关键。废督的决议一下,便是劲弩离弦,再不能收回。若遇阻抗,只得强力执行,否则内阁威望何存,往后号召力何在?一旦因此激起兵事,却又与废督初衷相违,自是下下策。但若此时从权妥协,不从根基上彻底废督,民众舆论必定失望,对和谈与新宪的信心也会受到影响。日后再要削弱藩镇武力,只怕又需大动干戈。照霍仲亨一贯的手段,打蛇打七寸,既要动手便不会再留退路。但毕其功于一役,终究是不合实际的空想。

  "你这话,道理是不错。"霍仲亨犀利目光落在薛晋铭脸上,缓声道,"依你看来,此事以缓行为宜了?"

  薛晋铭并不即时回答,那双总带着三分笑意的凤眼,悠然看向门口的金鱼缸,"督军可曾听闻过一个烹菜的法门,叫做慢火煎活鱼,温水煮青蛙?"

  霍仲亨一怔,旋即哈哈大笑。似乎觉得这句话实在有趣,他足足笑了半晌,才扬了扬眉道:"这倒是你薛四少的手段!"

  "过奖。"薛晋铭笑得谦和温雅。

  单看这谦谦君子模样,谁又想得到他曾是辣手闻名,行事不择手段的那个警备厅长;谁想得他镇暴缉凶,手上也曾人命累累。霍仲亨若有所思地看着此人,目光不觉微睐如鹰。

  "此番南方的事,我欠你一个人情。"霍仲亨敛了笑容,抽出一支雪茄,将烟盒抛给薛晋铭。

  "原是我欠你人情在先。"薛晋铭随意一笑。

  说远些,当年只身南下,若没有念卿暗中相护,以霍夫人的身份为他里外照应,单凭他赤手空拳也没那么轻易打下今日局面。说近些,在军火上头若非他走的是霍仲亨的门路,又岂能无往不利,令黑白两道都甘愿买账。

  "那是另一码事。"霍仲亨摆手,青烟袅绕指间,如拨云推雾,"南方几年前就有心招揽你,以你的才干,自不会久居人下。但我听说,你答应为南方督办军务,领了个副督察的虚衔,却不肯接受实职,这又是为何?"

  薛晋铭略一沉默,"仕途沉浮,如同船行水上,不如踏在陆地上实在。"

  霍仲亨抬了抬眉,并不反驳。

  "发展军工实业是我真正心愿,回南方就职只是暂缓之策,我终归要回到自己的路。"薛晋铭淡淡而笑,转开了话锋,"督军,你可知我唯独佩服你哪一点?"

  "不知道。"霍仲亨皱眉,答得干脆。

  "你能知难而上,以一己之力改造时世,不像大多数人,终需改变自己以适应世事。"薛晋铭目光平静,显出历经磨砺方有的从容,"我曾以为,需达成你这番功业才算抱负得展,但其实你我各有所长,本是不一样的人,你善治军,我善谋商,我实在无须以你为标榜。"

  医生戴上听诊器,一端小圆筒贴紧夫人后背,示意她深呼吸。医生的蓝眼一眨不眨,凝神细辨认,复又示意她轻轻咳嗽。念卿试着咳了两声,却当真惹起一阵呛咳,抚胸咳了良久才平息下来。

  医生听着她咳嗽的声音,眉头越发皱紧,听了良久仍是一言不发。

  女仆在旁看着,见念卿目光低垂,气息微微的样子,那脸颊耳后的肌肤皙白,莹莹肤光透出一抹嫣红。医生检查得十分细致,最后又取了涂片小心翼翼保存起来,放入诊箱。

  "我的状况是不是不太好?"念卿噙着微笑,用英语问医生,语声十分平静。

  李斯德医生看着她,碧蓝的眼里似乎有些起伏,笑容谨慎,"不要担心,我现在还不能下结论,要看涂片检验结果。"念卿点点头,没有言语,静看他收拾诊具。

  看他一样样的收拾好,女仆欲上前帮忙,却听念卿忽而幽幽开口:"你再检查一次好吗?"

  李斯德有些错愕,见她已站起身,手抚着身上旗袍盘扣,轻声道:"或许有衣服料子隔着,听得不仔细,要不褪了衣裳再听一听?"她眼里楚楚的,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慌乱和企盼万幸的希冀。

  李斯德点了点头。

  念卿转进内室,让女仆替她解开旗袍,拿一条披肩搭在身上,露出凝脂似的后背。女仆又仔细看了看帘子,这才请医生进来。

  方才的检查步骤又重复了一遍,夫人配合得顺从仔细。

  "好了。"医生再一次收起诊具,嘱咐了几句饮食休息上的要紧事,请她不必担忧。

  女仆将医生送出房间。

  摸着一粒粒盘扣,念卿缓缓将衣裳穿上,细滑凉软的旗袍料子从指间掠过,指尖上凉丝丝的触感直抵心尖。发髻被衣扣一带,略有些松了,念卿走到妆台前,将长发放下梳理,重新绾起。镜中的自己,唇色鲜艳,鬓发乌黑,犹是一个女人如花盛绽、如月满盈的年岁。

  胸中又是一阵窒闷,呛咳冲到唇间,念卿发了狠地将唇咬住,强令自己将咳嗽忍回……血色涌上来,脸颊耳后陡然升起异样嫣红,鼻尖额际密密布上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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