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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车窗玻璃摇下,掠面生寒的风也吹不散心中团团乱麻。望着车窗外陌生景致,北方封冻的大地迟迟不见回春迹象,想来此时的南方应已是霜融雾散,春水涟涟……一别数月,冬去春来,霖霖又该长高了吧。

  思及女儿,念卿肃然脸庞不觉露出一丝浅笑。

  原以为仲亨来了,便可平定乱局,逐走佟孝锡,助新内阁上台。可时局远比意料中复杂叵测,人心是最猜不透的谜。诸方势力,各有谋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头来身不由己,事端竟是越来越多。纵然他一如既往地珍她惜她,将她藏在羽翼底下,可那外间风雨声声催人,又岂是她能充耳不闻的。

  晋铭的一纸电文发来,寥寥数言,更是她不能回绝的。他从来没有向她要求过任何事,除了这一次,为了那名唤梦蝶的女子,那是他在世上仅存的知己与亲人。他郑重恳求她的相助--不是向念卿亦不是向云漪,而是向霍夫人。

  她显赫的身份权势,仿佛第一次对他有了意义。

  明知进退水火,千难万阻,但她说过的--但凡是你想要,但凡我做得到。

  紧捏在手中的电文,已看了又看,重压之下,连叹息也乏力。

  念卿一言不发,缓缓地将那电文叠起放入手袋。

  仲亨,我要怎么告诉你,这又是一个坏消息,糟糕透顶的坏消息。

  和佟岑勋意见相悖,僵持不下,已够令他心烦;眼下军中哗变,更是雪上加霜;可恨陈久善又从背后一刀捅下--这种时候若南方再出变故,纵是霍仲亨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顾及全局。

  南方一直是他冀望之所在,也是忧虑之所在。

  早在三年前,仲亨便说过,大总统的建国构想太过理想化,于政治一途缺乏机变手段,过于依赖军阀……如今看来,南方军政大权日渐旁落,他的忧虑已逐一应验!

  尽管如此,仲亨仍在极力维护南方。

  援救胡梦蝶看似小事,却成了牵动各方要害的由头。

  当时众目睽睽,要洗脱胡梦蝶谋杀的罪名已没有可能,若否认胡梦蝶与南边有关,无异于将那刚烈女子推上刑场,逼她为徐季麟那卑鄙小人抵命;若要暂时保住她性命,只能承认她的行动是受人指派。

  佟孝锡摆明是在试探他父亲与霍仲亨的态度。

  日本人出尔反尔,利用佟孝锡削弱佟帅之后,已将他作为弃子,转而支持更有价值的傅系势力。佟孝锡孤守京津做困兽之斗,眼见霍仲亨与佟岑勋为盟,更是走投无路--唯有突然掉头反咬南方一口。

  他这一咬,不得不说父子连心,到底还是儿子最了解父亲。

  佟岑勋最是护短,虽对这不孝子恨得咬牙切齿,却未必真会要他性命。南方却是与他势不两立,迟早要决一生死的对头。纵然他不挑起战端,南方也容不下他在北方独大。

  此时佟孝锡调转枪口对准南方,佟岑勋又岂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若不是霍仲亨牵制其中,将佟岑勋死死压住,这两父子,一个反复无常,一个护短好战,想想便足以令人一额冷汗。

  出得城外,越见景致荒凉,光秃秃的笔直树干夹道掠过,一地雨雪泥泞。

  车驶过重重关卡,终于抵达南郊军营。远远已瞧见戒备森严的军车载满士兵,个个全副武装,在营外严阵布防,枪炮均已架设待命。

  座车缓缓驶近,减速通过阵列森严的防线,从窗后清楚可见枪械黑沉沉的金属光亮映着泥泞雪地,晦暗天色照见士兵紧绷的面容。

  眼前景象不断掠过,念卿目不转睛看着,心中渐渐怦然,似有急鼓越敲越重。看这箭在弦上的情形,只怕此地随时有兵变危险,若营中当真哗变,稍有异动,外面已做好武力镇压的准备,到时血流成河在所难免。

  前方设了路障和铁丝网,卫兵抬手将车拦下。

  霍夫人出入所乘都是督军座车,向来通行无阻,司机探头便要斥责那不识相的卫兵。却见卫兵向车内立正敬礼,肃然道:"督军有令,任何车辆不得出入。"

  司机错愕望向夫人,见她并不反驳,只缓缓推开车门,踩着一地泥泞下车。

  她一身轻裘华衣,本是去赴总理夫人之约的打扮,站在此地却是格外突兀。迎面寒风凛冽,天空中又有霰雪飞舞,转瞬沾上她鬓发。她拢了拢大衣,高跟鞋踩过湿滑路面,在泥泞中一步步向前走去。司机慌忙跟上,明知拦不得也劝不得,只好撑起伞随她前行。

  卫兵在前领路,引着夫人从专用通道直往阅兵场去,一路所过的营房前都有荷枪卫兵把守,留在营房里都是并未参与闹事的士兵,或木然或紧张地望着这一行人经过……薄薄的灰色军棉衣让他们脸色更见黯淡,尽管如此也遮不去这些面孔本有的稚气。他们大多还是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有着瘦削的脸和好奇神往的眼睛,望着军营里突然出现的女人,仿佛看见雪地里突然开出五月繁花一样惊奇。

  望着这些士兵的脸,念卿的脚步越走越慢,越走越沉。

  即将转过前方台阶时,卫兵低声提醒"到了"。

  念卿一怔抬头,顿住脚步,被眼前景象惊得呼吸凝固--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阅兵台前,霰雪挟风飞舞,数千名士兵沉默伫立着,却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

  寂静的阅兵场上,只听见风声低咽。

  台前正中地上有一具覆着白布的担架,掩盖在白布下的人形,在人群映衬下越显渺小。所有士兵都伫立在十米外的地方,并没有意料中的群情哗变,他们手中甚至连枪械也没有,只是每张脸上写满了悲戚和沉默中的愤怒。

  这便是那个被活活冻死的士兵。他或许只有十六岁,甚至更年少……或许他只是行伍中最卑微的一个小兵,一辈子也没想过能亲眼见到督军,更没想过能蒙督军垂青。

  但此刻,那个戎装威严的男人脱下身上黑呢风氅,深深俯身,将风氅覆在他身上。

  加元帅衔的五省督军霍仲亨,揭了军帽在手中,朝静卧担架上的士兵肃然低头。

  身后众多军官随之垂首致哀。

  最右首的一名军官蓦地双膝一颤,朝那担架直直跪下,周身颤抖不已。

  在他身后有许多件堆积的军棉衣,上面都有豁开着检视过的划口,团团皱起的烂纱暴露在外,一目了然。掺了假的棉衣和那单薄的覆尸白布一样抵挡不了冬日严寒。

  黄泉路上,唯愿那一件黑呢风氅的温暖能为无辜亡魂稍增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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