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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蕙殊心里咚咚地跳,竭力用平稳的语声说:"我会竭尽所能。"

  此去行程辗转,一切从简,匆忙间只拣了必要的行李,华服美饰统统不要。

  来时两口大箱子仍不够装衣服和鞋子,此时离去,却只有小小一只提箱傍身。抛掉华而不实的物件,剩下的原来这样单薄。

  蕙殊提了藤箱,换上大衣,站在镜前打量自己。楼下传来汽车接二连三发动的声音,一道道车灯光柱打亮,刺破了凌晨窗外的黑暗,令她心室阵阵抽缩,有说不出的难受。

  就要走了,真的离去,再没有迟疑余地。

  蕙殊抚上门把手,低头静了一刻,将门轻轻打开。

  守候在外的侍从接过行李,"祁小姐请,夫人已等候多时。"

  蕙殊点点头,随他走下楼梯,待想起回头看一眼房间也来不及了。那门已被侍从带上,关在里面的记忆或许也是最后的懵懂。此去前路未可知,人生将从此转向何方亦不可知,唯一笃定的是--不能回头,亦不会回头。

  大厅里灯火灿亮,门外车排得齐整,侍从立正守候在门旁。

  霍夫人拢一身黑貂绒披风,立在大厅正中,光亮铺洒她周身。

  单单不见四少,只有书房的门虚掩,灯光从里面透出。

  "他在里面。"霍夫人语声平静,听不出喜悲情绪,"我先到车里等你。"她转身走出门外,四名侍从随在其后,光灿灿的大厅里转眼只剩蕙殊一人。

  四少不送她吗?

  蕙殊茫然想着,脚下似有千斤重,慢慢走到那虚掩的门前。

  抬手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蕙殊屏息等了一刻,低低唤道:"四少?"

  里面仍是寂静,从门隙看进去,有个淡淡的影子被投映在地上。

  蕙殊喉咙里堵住,像进了沙子,将满腔话都堵住,很艰难才能开口:"我走了,我会用心做事,你多珍重。"

  良久,里边传来他低低语声,"你也珍重,我不送了。"

  蕙殊心口一紧,终是忍不住,将门轻轻推开一点--看见四少面向壁炉一隅,独自负手而立,灯光将他影子拉得长而单薄,孤零零投在地上。

  身后窗外,隐隐可见门口的车。他却并不回头,背对霍夫人离去的窗口,不知不闻不见。

  眼泪漫上来之前,蕙殊将门无声带上,转身而去。

  黑色座车停在门口,随行侍从戒备在四下。

  司机打开车门,让蕙殊坐进去。身侧的霍夫人拢着貂裘隐在阴影里,周身都是暗的,仿佛与夜色融在一起。

  车发动,缓缓驰出门前林荫路。

  即将转弯的地方,蕙殊忍不住回头张望。那一扇亮起灯光的窗户后面,有个人影,渐去渐远渐模糊。

  "他会好好的。"霍夫人的语声此刻听来竟显得细弱。

  蕙殊说不出话,只有眼泪滑下腮边。

  天色将明,浓雾仍化不开。

  从晨雾中透出的站台灯火显得微弱可怜,却仍竭力将一点点橘黄微光聚起,去驱散无处不在的冷与暗。车减速进入站台,入站口两侧警戒的列兵站得笔挺僵硬,枪支紧贴在身侧,目送车队从眼前驶过。

  从车窗里望出去,隐约看见士兵们木然的脸和身侧乌沉沉的枪支,比微弱的路灯更加无精打采。蕙殊默然瞧着,却听霍夫人说:"落雪了。"

  果真,车窗上不知几时飘上了米粒般的霰雪,一片星星点点的洁白。

  北平入冬的第一场雪在此时落下。

  "真的是雪。"蕙殊欣喜,旋又叹气,遗憾这雪落得太迟。

  霍夫人转脸看窗外,轻声道:"他们没有冬衣。"

  蕙殊一怔,再看路旁的士兵果真还只穿着灰扑扑的军单衣,打着绑腿,连长靴与棉衣都没有。

  料峭冬寒已笼罩北方大地,坐在车中披着大衣仍能感到冷意袭来,蕙殊简直不能想象单衣薄履站在外边的感觉。可这些士兵就真切站在眼前,一个个被车掠过,被遗忘在严寒之中。

  "这太过分了,难道政府连配发棉衣的钱也没有吗?"蕙殊恻然,不觉皱起眉头。

  霍夫人仍是平静的语声,"北平政府的军需开支都花在钱庄与烟土上头去了,哪有闲钱给士兵发冬衣?"蕙殊哽住,愤怒与悲哀涌上心头,竟不知该说什么。

  "一支连棉衣都发不起的烟军赌将,要对抗佟帅那支全新装备的日式新军……"霍夫人转过脸来,仿佛是自言自语,"这场仗,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完。"

  蕙殊心中震动。

  转眼间车已驶上站台,前方停候的专列亮起红灯,车头喷出阵阵蒸汽,弥漫的白烟与雾气融在一起。十多米之外已看不清人脸,只见影影绰绰的几人迎了上来。

  等在站台的侍从上前打开车门,在霍夫人倾身下车之际迅速低语了几句。霍夫人动作一顿,神色却镇定不改,回头看了蕙殊一眼,"祁小姐,你先随他上车,不必同旁人多话。"

  蕙殊明白她的意思,当即竖起大衣领子将面容挡了,随那侍从穿过站台登上专列。

  匆匆回头瞥去,见霍夫人从容站在站台中央,灯光映照着她黑衣雪肤,微扬的下颌显出淡淡倨傲,似千军万马当前,也有她一身担当。

  那几人来到她跟前,言笑殷切,看似来送别的。蕙殊不认识这些面孔,仿佛在傅府见过--当真是来送别,还是别有用心?她分辨不来,心中直觉事情怕是不大顺利。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专列车厢壁上悬着挂钟,每一下滴答声都似敲打在心头。

  车厢内很暖和,蕙殊脱了大衣仍觉有些冒汗,也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几名侍从立在车厢门口,沉着脸色,没人同她说话。难道真是事情有变,今日走不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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