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穿越·宫闱 > 千秋素光同 >  上一页    下一页


  往日隔了山重水远,仍记着念着,白茶花、红宝石无不是痴意,只恨不能将伊变作一道疤,印在胸口,不遗不忘。如今人来了,虽非近在咫尺,北平城也大不到哪里去。

  有心,自然得见。

  可四少倒似彻彻底底忘了那个人,终日出入宴聚,自顾风月,不提起、不在意、事不关己。

  如果往日深情是做戏,那么戏台上最好的演员也不及他万分之一,那必定是同一个躯壳里栖宿着两个灵魂,一个是痴心至情的四少,一个是凉薄世故的公子。

  如果北平的风流是做戏,他又做与谁看?

  携美归来的薛四公子,有新欢相伴,一洗旧日落魄。等看旧戏新演的众人纷纷失望,原来果真郎无情妾无意,各自已陌路。

  蕙殊怅怅然,思前想后回过味来,难怪四少肯带她北上。原先还想,难得不嫌她累赘。却原来,她是有用的。

  "七小姐,这发式您看还成吗?"

  女仆小心翼翼问话,蕙殊回过神,端详镜中自己一身中式褂裙,湖蓝底绣如意浅领长袄,美则美矣,却似出土老古董。女仆又取出对沉甸甸的玉扣耳坠,蕙殊顿时苦了脸,"就不能换副小点儿的吗,耳朵都要扯长了。"

  门边传来低低笑声。

  蕙殊转头,见四少含笑立在门口,闲闲负了手,穿一身藏青文锦长衫,领口露一线雪白衬缎,活脱脱就是戏文里走出来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第一次见人将长衫穿得这般儒雅好看,蕙殊不觉发怔,待他走近跟前才回过神来,匆忙掠了掠鬓发,"我……我这就好。"

  "我可不是来催妆的。"四少笑着将一个朱红锦盒搁在梳妆台上,"这个收着,待见了傅老夫人,你来献寿。"

  小小一方锦盒并不出奇,蕙殊看一眼,迟疑道:"我去献寿,这不合礼数吧?"

  "怎么不合?"四少挑眉一笑。

  她既不是他薛晋铭的什么人,又怎么好贸然替他在尊长跟前献寿?这层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却明知故问。

  蕙殊有些恼了,"平日做做幌子就算了,要到总理高堂跟前现眼,我可没这分量。"

  四少凝视她,静了一刻,却无愠色,"这几日委屈你了。"

  他将话一挑明,令蕙殊满腔委屈如被发酵,涨上来就收不回去。连日困惑都在心头结成一股郁气,蕙殊冲口道:"我不明白,你分明在南边过得好好的,何必要来北平看这些官僚脸色?难道我们大老远来到北平,就是为了吃喝玩乐,整日同这些人胡混?"

  话音落地,覆水难收,明知会触犯四少,还是将这番话说了出来。蕙殊背抵梳妆台,低了头,眼圈泛红。

  等了半晌不见四少发作,抬眼却撞上他无奈目光,撞上他满目的黯然。

  "现在你所不能理解的事,未必就是错事……"四少缓缓开口,语意透凉,"小七,你只需明白这一点,我虽不是君子,也未必如你所想的不堪。"

  蕙殊心里一滞,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呆呆看着他一言不发转身,青衫寥落背影,透出莫可言说的孤寂。

  傅老夫人身为总理高堂,八旬大寿却毫不张扬,仅在傅家祖宅设了寿宴,请的都是傅家里外亲眷,其余宾客婉谢,礼金一律不受。

  傅老夫人娘家姓杨,祖上自前清就是翰林,世代书香传家,门庭兴旺,亲眷众多。薛晋铭的母亲是她娘家表侄女,未嫁时与她多有亲厚,此番老太太知道四少回了北平,很是欢喜,再三嘱咐要叫他来赴宴。

  今日徐氏夫妇也随同前往,早早地就来等着四少。

  以傅家如日中天的声势,能借四少与老夫人这点渊源的光,徐季麟自然是求之不得。

  "傅老夫人明言在先,不许收一文钱礼金,谁若不听便不是她的子孙。"胡梦蝶笑道,"老太太是个清净人,可惜儿子不是什么好官。当着老太太不收礼,只怕转身要得更多。"

  "小蝶!"徐季麟从前座回头呵斥,"不要乱讲,总理官声也是随便议论的?"

  "不说就不说。"胡梦蝶撇了撇嘴。

  蕙殊见四少一直侧脸看着车窗外,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好自己寻思着找个话题,"听说傅家请齐了四大京班,那几大名角今日都要登台?"

  "是,老夫人没别的嗜好,一爱绣品,一爱听戏,咱们今儿也算有耳福了。"胡梦蝶心思玲珑,早将傅老夫人脾性喜好摸得清清楚楚。蕙殊这才明白过来四少送礼的苦心,那锦盒她已悄悄打开来瞧过,里面正是一幅素色绣品,却不知会不会太过寻常。

  车往傅家驰去,一路开得甚急,转入刘家市口却猛然刹住。

  前方密密的人从,有男有女,参差高低不齐,列着齐整队伍朝这边过来,并肩挽臂轧断了路面。最前方的人拉开巨幅白布,上面粗大黑字触目惊心。后边无数横幅竖旗挥舞,纸页撒得漫天漫地都是,口号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道旁贩夫走卒纷纷走避,前面的车辆已经湮没在混乱人群中,进不得也退不得。

  徐季麟皱眉叫司机掉头,从胡同里绕道过去。

  胡梦蝶随口抱怨了两句,不耐烦地取出烟来,对前面人群好似见惯不惊。

  蕙殊却诧异极了,"这是学生游行吗?"

  胡梦蝶嗯了一声,"闹了好些天了,还真没完没了……我说季麟,政府怎么就非不放人,天天让他们闹,烦不烦?"

  徐季麟冷笑,"你懂什么,这样轻易就放人,政府权威何存!"

  蕙殊听得好奇,往日只在报纸上看过,南方甚少有学生游行,就是工人罢工也是少见的。车刚倒入胡同,前面的游行队伍已压过来了,近处可以清楚看见那些学生挥动的胳膊与脸上激动表情。

  四少侧目看蕙殊,笑了一笑,"你很感兴趣?"

  "没有。"蕙殊讪讪收回张望的目光,"我就瞧瞧横幅上写什么。"

  白底黑字的横幅大多写着口号,如"严惩卖国政府"、"还我自由"云云,更多写着"抗议迫害学生领袖,要求释放郑庞陆三人"。

  "那三人被怎么了?"蕙殊瞧着那几个名字,难耐好奇。

  "关着,也没怎么。"徐季麟冷哼,"这些混账学生,唯恐天下不乱,念过几个字就以为天下都是他们的,整日叫嚷民主自由,也不看看眼下是个什么烂摊子……老百姓要的是活命,政府要的是太平,几时轮到他们要什么民主?民主能顶吃还是顶喝?"

  四少一直缄默,这才接过话头,"民主是好的,我相信终有一日可获民主,但不是现在。你我有生之年,只怕都来不及看到。"

  徐季麟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胡梦蝶却插话道:"北平这位警备厅长也太无能,不如晋铭来做,以你往日手段,早将这帮混账学生赶得远远的,谁敢放肆!"

  蕙殊心头一跳,蓦想起那些传闻,据说他从前也是手段颇辣的,很镇压过一些激进学生。看他如今温文尔雅,又哪有半分辣手的样子。

  徐季麟在前座附和道:"早叫晋铭回北平来,他总不肯。"

  四少只是笑一笑,语声淡定无波,"我无意再入仕途。"

  赶到傅府正当时候,嘉客云集,寿宴将开。

  傅老夫人不喜新式做派,因而到场诸人均是喜气的中式衣装。放眼看去,长衫马褂、旗袍袄裙、貂绒裘衣,乍看似时光倒转,倒也富贵堂皇。

  蕙殊随在四少身后,一路穿堂入室,直叹傅家大宅之恢弘,连廊次第,院落重重,好似看不见头。胡梦蝶却对她悄声道:"薛家鼎盛的时候,比傅家一点不差。"

  可如今呢,胡梦蝶言下之意没有明言,只低低叹了口气。

  蕙殊望着四少走在前面的背影,心底不是滋味,不知他走在此地会不会心生怅然。世间事,果真起落如棋局,今日不知明日兴,明日不知他日亡。

  傅老夫人所在的春晖堂,里外喜气洋洋,来贺寿的亲眷后辈络绎不绝,几乎将偌大厅堂站满。大多偏房亲戚连近前的机会也没有,即便到了老夫人跟前也说不上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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