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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他呆了一呆,拔腿便往坤宁宫跑去。

  那晚的雪很大,漫天铅云堆积,片片如鹅毛般落下,不多时地上就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这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吧,宫里的廊道上都没有清扫,他浅足的靴子陷在雪地里,每一步都迈的弥足辛苦。

  待他奔到坤宁宫门口时,却见朱门紧闭,宫门前连一个人都没有。

  他大声的喊着,“皇后娘娘,我是载垕,我的母妃病重了,请您派太医去瞧瞧她……”

  他喊得声音很大,只是那晚的风声更大,呜咽中吞噬了他的声音。待他喊到声嘶力竭时,宫门终于打开了,却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站在门口,秀气的月白衣裙上绣满了栀子花的图纹。

  “怎么是你。”他瞬时愣住,这小姑娘却是那年在卢靖妃娘娘宫里见过的那个,想不到她竟是皇后宫里的小宫女。他顾不上这么多,只是连声问道,“皇后娘娘在里面么?”

  小姑娘歪着脑袋望着他,也不说话。

  “你是还在记恨那年我拿你鞋袜的事?”他蓦然心头火气,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恼怒的神色。却咬了咬牙,心知无望,顿足就往回走去。

  “载垕哥哥,你这么负气走了,你的母妃可怎么办?”那小姑娘脆脆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他浑身一震,转身只见那小姑娘头也不回的望宫室内走去。他再也来不及多想,跟随着那小姑娘便往里走。

  他从来没有来过坤宁宫,并不知道这里的宫室如此高大,却又为何会这般沉寂。也不知道在空荡的宫室里转了多久,小姑娘推开了一扇门,轻声的走了进去。他愣了一瞬,也跟着进去。

  这里与娘亲的佛堂似曾相识,壁上供了一尊佛像,一个端庄的缁衣女子端坐在壁前,却是闭着眼在打坐。

  “皇后娘娘,请您救救我的母妃吧,她如今缠绵病榻上,父皇在卢娘娘的宫里,也不肯去看她。”他刷的就跪了下来,早已是满脸的泪痕。

  过了许久,那拿着念珠的手才顿了下来。只听方皇后清清淡淡的说,“起来吧,载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的娘亲自有她的缘法。我如今已是出家之人,不会再插手去管这些事了。”

  任凭他如何苦苦哀求,方皇后只是默然的捻着念珠,并不再说话。他不由又着急起来,陷入了一种绝望之中。

  “母后,您常教导茗儿,要仁慈的对待万物。出家人有好生之德,如今杜娘娘遇到了危难,我们怎能袖手旁观呢。”站在一旁的小姑娘忽然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又清又脆,很是动听。

  方皇后沉吟良久,却是淡淡吩咐道,“罢了,传我的懿旨,遣太医院的徐医正去永宁宫。务必要用最好的良药,尽最大的努力。”

  他的双膝一软,重重的在地上磕了几个头,额上都磕出血来,颤声的谢着皇后娘娘的恩典。方皇后却又入定一般的默默念经。还是那个叫茗儿的小姑娘一把拉起了他,着急的拉着他往太医院跑去。

  徐医正的医术果然高超,然而娘亲的病却是入了膏肓,仍是如何调治,也是回天乏力。

  新岁过后的第一个清晨,他如往常般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汤药,踏入娘亲的房中问安,却见母亲合目躺在病榻上,并不说话。

  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快步的奔到母亲榻前,小心翼翼的跪在床侧,抱着一点希望的轻轻摇着母亲的手臂,柔声唤着,“娘亲,娘亲,我是垕儿,来服侍您喝药了。”

  娘亲的身子冰冷冰冷的,哪里还有一丝气息。

  他只觉得天崩地裂,汤碗瞬时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世上最疼爱他,最关心他的娘亲去了。从此再也不会有人像娘亲那样搂着自己,抚摸着他的发髻,唤一声“垕官官”了。

  他曾经多么的顽皮,多么的叛逆,多少次让娘亲深深地垂泪失望。

  如今当他满心要弥补这些,要向娘亲证明他还是有出息的孩子时,娘亲却永远的离开了他,再也无法看到。

  在这宫廷之中,纵然他身份显贵,是天之贵胄的皇子。

  可事实上,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一直都是与娘亲是相依为命的。

  他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不敢大声的哭泣,却无法控制泪水肆无忌惮的在脸上奔肆。

  小时候他很顽皮,故意走到太液池边的大假山石后躲起来,偷偷看着到处寻找自己不见的母亲一跤摔倒在湖边。那时候母亲定是以为他落到太液池里去了,浑然不知自己膝盖上跌破了伤口,只是着急的垂泪。

  他这才从假山后走出来,略带一丝歉疚的钻到母亲怀里。

  然而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从未离开过他片刻的娘亲走了。

  他又成了那个躲在假山石后的孩子。只不过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来寻他了。

  从今往后,这世上只余他一个了。

  番外二:独上高楼——宫女宛心

  十九岁,在民间这个年岁的女子多半都已成婚出嫁,甚至膝下已经有了蹒跚学步的孩子。可她却只是坤宁宫中一个小小侍女,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急匆匆的在侍女们所住的下殿中梳洗齐整,把乌黑油亮的头发塞到棕帽里,至多在帽沿上插一根铮亮的铜顶簪,便算完成了女儿家梳妆打扮的任务。然而便要快速的奔到坤宁宫去擦地,这是她每日里的第一个工作。

  其实坤宁宫并不大,跪在地上拿绢布细细的擦一遍金砖,不过半个时辰。她从来不明白为何这样乌黑的砖块要叫做金砖,在她看来这砖块黑漆漆的,又冰冷又阴沉,着实不够喜庆。小时候姐姐出嫁,她看过姐姐披着红盖头敲锣打鼓的嫁到夫家,从花轿到新房,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暖到人心里。

  彼时年幼,她尚无对这种喜庆的理解,唯有温暖的感觉存在心里,叫人难忘记。等到年纪慢慢大了,爹娘把自己送进宫里,她却多少次偷偷站在五凤楼旁的小角门里,看到大红的喜轿抬进一位位嫔妃。有一日她忽而开窍,姐夫是个种地的庄稼汉,与姐姐是柴米油盐的夫妻。爹娘曾说过,“一日夫妻百日恩”,可在这宫里,皇帝却不一定只有一位妃子。然而只有坤宁宫里的皇后才与皇帝是相敬如宾的夫妻。

  等到宫内尚衣局的嬷嬷们把她派到坤宁宫来擦地,她便愈发珍惜这样的机会,自觉得坤宁宫是皇后的住所,能在坤宁宫中擦地也要高出旁人一等。方皇后其实是个很和善的女人,虽然容颜并不美貌,却自有一种威严华贵的气度。她常常在擦地时偷偷的瞧着皇后,心中很是羡慕皇后独特的气质,皇后也是出自贫寒人家——本朝自太祖起就有严令,宫中后妃都需出自民间,可方皇后举手投足之间那种大家风度,却常常让她自惭形秽。

  可不知为何,自她入宫时起,皇后就只穿着件缁衣,每日里在佛堂潜心礼佛。皇后的话语很少,对人只是淡淡的,虽然不苛责下人,却也并不有所示好。除了对一个小女孩例外,那是朝鲜来的韶茗郡主,自幼养在皇后膝下,皇后也只有看到她时,唇边才会露出一抹慈爱的笑意。其他的时间里,皇后从来都不出门去,也免去了宫内嫔妃命妇来参见的规矩,只是落的坤宁宫里一片清净。

  到了晚上干完活,她回到自己的住处,却看到与她同住的春芳回来,只是叙叙的说着热闹,“御花园的牡丹都开了,紫的,红的,一朵朵足有碗口大,真是好看的紧,我们娘娘今日看了高兴,说明日里要请皇上一起去看呢。”

  春芳是卢靖妃娘娘的侍女,众人听她洋洋得意的说,都是羡慕不已。她亦是听到了心里,蓦然念头一动,泛起了些涟漪。

  第二天恰好是个艳阳天,她早早去坤宁宫擦净了地,屏着声气对皇后说道,“娘娘,宫里的花儿都谢了,奴婢想去御花园摘些来,添在屋里瞧着多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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