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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秦福唯唯诺诺的应了声,他深知这些个大臣的厉害,各各都是人精,拿话胡乱搪塞他们,非得扒层皮下来。可要是实话说了,指不准哪位大臣又要弹劾宦官弄权干政。如今不比嘉靖朝了,隆庆帝听言纳谏,格外偏倚大臣,宦官内侍都疏远很多,还是不说话为妙。

  到底是李春芳消息最为灵通,此时凑到徐阶身边,眨了眨眼,低声道,“徐阁老猜猜,陛下作甚去了?”

  高拱最瞧不上李春芳这副小家子,明明比徐阶入阁还早,可平时拍徐阶马屁就像个奴仆一样,他冷哼一声道,“都是内阁大臣,有话就直说。”

  李春芳尴尬的笑了笑,依旧神神秘秘的说道,“我听到刚刚后宫有人来报,崇光殿的那位据说是醒了。”

  张居正蓦然一惊,倏然站起身来。

  高拱面上墨色更甚,“九月而落大雪,必是国有妖孽。陛下为一个庶人女子神魂颠倒、废除伦常,三年连中宫也不得亲近,此女若醒来,怕是祸患更甚。”

  李春芳哈哈一笑,只当做是没听到。冷不防忽听首辅徐阶唤道,“叔大,你到哪里去?”

  “去崇光殿看看。”张居正面色沉静如水,人却已在数丈之外。

  徐阶甚少见到这个沉稳持重的弟子有如此急乱的模样,不免有几分惊心,回望几位面色惊诧的同僚,不动声色道,“李贵妃乃太子生母,性命关系国运。若真的醒来,我们都需去看看才是。”

  入了内廷往东,崇仁内外有一座小巧精致的殿阁,因为地处东裕库的北侧,故而十分清幽。几位大臣虽然久任辅政,却还是第一次来内廷僻的崇光殿。高拱此时抬头看到殿顶匾额上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正是自己当年挥墨所书,不由心中快慰,可是一想到这里面住的是李贵妃,他不免脸色有些发黑,骤然想起当年的事来。

  这座殿阁一直都是宫内存放典籍书目之所,前朝嘉靖帝在宫中多兴道事,却在这里堆放了万卷的道藏典籍,更殿名为“神霄殿”。隆庆帝登基后,高拱多次上表要在宫中扫除蔽事,隆庆也无异议,迅速下旨驱逐了把宫廷搅得乌烟瘴气的道人数千名。新天子不崇道事斋谯,这一节上几位内阁大臣都是心中喜慰的,“神霄殿”的殿名因而也由高拱提议,改成了“崇光殿”。

  然而不久之后崇光殿清理尽了旧书,却没有再做当日的收藏典籍之用,而是赐给了皇子的生母李贵妃。其实自打当今天子登基,李贵妃就从未露面过。宫内盛传李贵妃卧病不起。不久隆庆帝更是下了严旨证实此事,贵妃病势恐有所传染,任何人不许踏入殿中一步,可日子久了,宫内却又滋生出许多新的传闻来,有人说,李贵妃病势沉重,一直昏迷未醒,恐怕迟早都要一命呜呼。为此陈皇后不惜脱簪礼佛,日日为李贵妃焚香祷告,世人皆称为贤。

  到了隆庆二年时,宫内盛传天子有意为贵妃祈福延寿,要立贵妃之子栩钧为太子。一时朝野上下顿时物议沸腾,高拱首先全力反对此事,他上书谏言数次,言曰陛下尚值壮年,不宜早立天子,若以后皇后有嫡子,哪有废嫡子不立的道理。隆庆帝平日里对“高先生”言听计从,唯有此事却并不纳谏,不多日,宫中便传下了旨意立朱栩钧为太子,并追赐先前夭折的长子朱栩铃为蓝田王,但将太子交由陈皇后抚养。首辅徐阶虽无言论,然而高拱却是对这位“卧病”的李贵妃深恶痛绝,斥为妖妇。

  高拱回忆起往事,心下有几分唏嘘,愈发觉得教了多年的学生这三年来也变了很多。他只这么一愣神,已经比徐李二人落后了几步,赶紧快步跟上。

  一进阔敞的大殿,徐阶却是怔住,偌大的殿阁中黑暗而雾蒙,四处仿若罩着轻帩帷幔与薄纱,殿中熏了极重的香,雾蒙蒙的将人周身绕住,似糜非糜的气味熏得人几欲昏昏睡去。徐阶入阁最久,依稀记得这味道仿佛是前朝嘉靖帝在宫内斋醮时专用的妙洞真香,心中愈发惊疑,再往前行几步,却见张居正也无声的站在帷幕后,似在往里凝神看着什么。

  徐阶心中大奇,凑过去看只见迷梢的帷幕后影影绰绰的有两个人影,旁边一人头戴道观,身形清瘦,有几分熟悉。旁边一人披着赤金龙袍,足踏龙纹飞履,接着那人熟悉而空茫的语声飘了出来,“道玉,我真的瞧到了,那就是朕的茗儿。”

  说话间,高拱也到了后殿,赫然听清了是隆庆帝的语声,不由勃然大怒。他三十岁便入裕王府,多年来苦心教授这个唯一的弟子,唯恐他误入歧途,与他的父皇一样笃信道魔之术。此时他盛怒之下挥起手中玉笏,将面前的青纱帷幕霍然击开。

  帷幕掀开的一刻,所有人都为眼前的真相震惊不已。这崇光殿里哪有什么卧病不起的李贵妃,内室里空荡荡的,除了一个燃着重香的大香炉,除此之外只有隆庆帝与曾经风云一时的蓝真人在案前,静心燃香。

  高拱跪在地上,已是老泪纵横:“陛下既告诉老臣宫中道士尽以驱逐尽,眼前之人又是何为!”

  “高先生也来了,”隆庆冷不防听到高拱的声音倒是一怔,他抬起眼来有些迷蒙的望着面前的几位内阁大臣,目光却顿在了张居正身上,伸手指向一侧,缓缓道,“叔大,你瞧那里,是不是李贵妃回来了。”

  张居正循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重重帷幔遮着的壁上挂了一幅女子的画像。画上的女子身着一件素白的衣裙,手里捧着一块玉佩,身材轻俏玲珑,虽然画的只是女子微微侧首的半面,却也摩尽了那人的容貌情致,仿佛随时都可以从画上走下来一般。

  那一刻张居正立在原地,心里如浇透了一瓢冰水,半晌没有言语。三年来他不敢打听半句她的消息,自娶了妻妾为生。他总以为她至少还是活着的,在宫内流传的许多闲言中,最不好的情况莫过是她身染沉疴,那也该在这漆黑的殿堂中活生生的躺着,谁知一切传说不过都只是一幅画而已!

  徐阶见状不妙,为学生解围道,“陛下怕是有些乏了,还是劳动秦公公先扶陛下回去休息。”

  高拱兀自痛哭流涕,忽然怔怔的瞧着隆庆道,“陛下早朝还是好好的,怎么现下就神志不清了。定是这妖道作祟!”说着他站起身来,用手上的玉笏重击蓝真人。蓝真人心知不妙,满殿的躲闪逃窜,情形好不热闹。徐阶心下却沉吟不定,他早已听到宫中密报隆庆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这些日子虽然早朝并未荒废,但每每理政超过两个时辰便显出精神不济,面色枯黄,“好好的”怕是说不上了,因而立太子时他并未出言反对。

  “莫要吵闹,莫要吵闹。”隆庆帝面色苍白,眼底都是黑青之色,他瞧着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忽然头脑发晕,一口气喘不上来,竟然晕厥了过去。

  这下大殿里的人都慌作一团,徐阶强先过去扶住了皇帝,望着还追着蓝真人扭打的高拱厉声喝道,“御前失仪,成什么体统!”

  隆庆帝昏迷不醒,徐阶急传御医速至。张居正从旁说道,“臣略懂些医道,眼下太医未至,可否让臣先替陛下看看。”

  徐阶略一沉吟,点头道,“好,你来替陛下看看。”

  张居正试了试脉,半晌方道,“不碍事的,陛下只是劳累过度,精神有损。又吸入了过多的迷香,因而一时晕倒,只要稍事休息就可恢复。”此时太医也已经赶到,证实了张居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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