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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这样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划过了一瞬,他很快恢复了平时温淡从容的态度,展开遗诏朗声念道,“朕以宗人入继大统,获奉宗庙四十五年。深惟享国久长,累朝未有。乃兹弗起,夫复何恨……”这遗诏着实很长,嘉靖皇帝娓娓而叙自己的生平功过,众人都听得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到了一个重点的段落,“盖愆成昊端伏,后贤皇子裕至。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

  听到这句,人们肃然惊醒,这是说裕王即位了。然而这遗诏却还没有完,只听徐阶又念道,“丧礼依旧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旧时嫔妃宫人,未有子女者,一概殉葬永陵。郊社等礼及朕祔葬祀享,各稽租宗旧典,斟酌改正……”

  殉葬二字如平地起了惊雷,众多年轻的宫嫔瞬时都放了声,纷纷啼哭哀求起来。

  “哭什么哭,”冷不防裕王转身怒斥道,“这是父皇的遗诏,公然咆哮,成什么规矩。”他说着蹭蹭几步踱下玉阶,绕着众人走了一圈,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安媛觉得那双棕色绘着暗龙的履靴停在了自己的眼前,她便把身子伏得更低了,冷不防听到他问道,“段妃这是怎么了?”

  陈氏在一旁又是恭敬又是自责的说道,“启禀陛下,段飞娘娘伤心先帝去世,当时便昏厥了过去。都是臣妾照顾不周,大殿之中太是拥挤,臣妾没有照顾好娘娘。安媛妹妹又要看管孩子,又要照顾娘娘,险些摔倒,还是张大人站的近,扶住了妹妹,这才没有闯出大祸来。”

  安媛心里一凉,侧头去看,张居正沉默不语,裕王接过了他手里抱着的孩子,把他交给在一旁的乳娘手中。冷不防对上了裕王的目光,幽深、黑暗、隐约布满了震惊与猜疑。她心里陡然一惊,有些明白他这通火气是对着自己而来,却听见他的声音也是压得极低的道,“宫中法度,虽是在内廷之中,仍然要各自遵守,不得逾了个人自己的本分。再有被……我……朕发现不守法度的,朕绝不轻饶。”

  徐阶等他重新走回了玉阶之上,这才继续念遗诏道,“自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方士人等,查照情罪,各正刑章,斋蘸工作采买等项不经劳民之事悉皆停止。于戏!子以继志述事并善为孝,臣以将顺匡救两尽为忠。尚体至怀,用钦未命,诏告天下,咸使闻之。”徐阶拖长了音调念完了闻之二字,至此,遗诏方是颁布完了。

  裕王深深凝视着双目紧闭的父亲,这么多年来战战兢兢,对他而言父亲首先是第一次觉得父亲的俱裂近了些。他紧紧握住父亲僵硬的双手,轻声的唤了一声“父皇”,已然泣不成声。徐阶扶住了他,将一顶孝帽奉上,嘶哑的声音道,“陛下保重,还有国家社稷等着陛下。”

  裕王肃然一惊,默默地带上了孝帽,在徐阶的搀扶中,他完成了从“王爷”到“陛下”的角色转换。

  嘉靖皇帝的灵位须得在奉天殿中停放三日后,才能移到竟山上的观德殿去正式出殡。裕王继承了皇位,自然不能在王府中居住了,当夜就搬到了公里去,只待十日后登基大典。但依宫中旧制,潜邸中的宫人并不能随他搬到宫里去,一切都得等登基大典后方可以行册封之礼。

  故而当天傍晚,陈氏亲自来了安媛房中,身着一件绛色的纱袍,外面罩了麻布的孝服。陈氏的容貌客观说来不过中等,鼻眼都非常小巧,团团的挤在略有些县富态的脸上。额发梳的一丝不苟,乌黑油亮的头发拢成一团圆的髻子。反而显得十分老成,看上去足足超过了她的岁数许多。然而她的态度永远都是谦和而有礼的,这也弥补了她容貌上的不足,使她看起来倒有几分知书达理的样子。

  只见她手里捻了串佛珠,细声细气的对安媛道,“妹妹,依着宫里的规矩,陛下登基之前,没有名分的宫人是不能入宫的。但陛下挂记着皇儿,特地吩咐要把翊钧先接进宫去。妹妹若也去了,若有不守规制之处,服孝期间难免会引得臣子非议。这样吧,不如姐姐先带着皇儿到宫中去住,妹妹就委屈几日,我想等陛下登了基,立刻就会颁诏让妹妹进宫的。”

  陈氏的话说的虽然婉转,却刻意强调了“不守规制”四字。安媛听明白了自己是“没有名分的宫人”,而她是以准皇后的身份下的旨意,她心里五味杂陈,却一不敢抗旨,默默地俯身道,“妹妹知道了。”陈氏再无多话,转身一摆手,身后跟来的奶妈赶紧从床上抱走了熟睡的翊钧。

  陈氏她们走了之后,院落里陡然空荡下来。安媛嫌屋内太过空闷了,便到庭院里走走。她惊奇的发现府里的侍卫都被撤走了,重新换上了些不认识的面孔。她试探着走到一个陌生的侍卫面前,问道,“老谭去哪里了?”老谭是王府原先的侍卫长官,常常帮安媛跑腿买些孩子的医务吃食,因而格外熟稔些。

  “不知道。”那名侍卫生硬的回答道,他的面色是古铜色的,泛出一种健康的深黝。身上的服饰却是华丽异常的麒麟斗鱼服,雪白的袍衫更显出他的黑来,看起来格外的不协调。

  “他们是锦衣卫的人。”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她背后响起。懒洋洋的,还带着一丝戏谑的、年轻的熟悉。她回头却很哑然,居然蓝真人也在王府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宫里太吵了,笔下说让我先到王府里休息几日,再接我回宫去,重新封为上师。”安媛每次见到他都是在嘉靖皇帝的身旁,他总是站在阴暗的角落里,此时站的近了,她才仔细的打量起他来,却安全看不出他的年纪。蓝真人的面色是一种透明的白皙,五官是极为精致而俊秀的,长长的蛾眉入鬓,修饰的不输于任何一位美女。他修长的手指拈着一只透明的水晶杯,里面盛满了殷红的葡萄酒,更衬得他修长的手指皓白如玉。他的眉间总是洋溢这淡淡的不屑,唯有顾盼间眸里才透出一丝晶亮的光彩,这个男人,居然妖魅的不输于女子。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陛下指的已经是“裕王”了,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一丝的反感,轻轻的点点头,也不理他。

  蓝真人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她,忽然开口道,“李夫人,你的面相真是别致,贫道初见到你就觉得惊奇。夫人看上去你不过二十余岁的芳华,而且是富贵至极的面相。只可惜夫人面有断相,这是折寿之兆,命中有大劫数,按理说活不过十六岁。而且便是夫人此时,面上依旧笼着一层青晦之气,这是已死的人才有的相呵……”

  安媛心里陡然一惊,不敢置信的转过头去,目光怔怔的盯着他,惟恐自己没有听清,“真人,你说甚么?”蓝真人的话落到耳里,无异于万马奔腾,她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借用了这具不知是何人的身躯,当然早已是已死之人了,只是她从没想过有人可以看破这一层,难道世上真有怪力乱神之说?那是否自己回到原来的世界还有希望?

  “我说夫人是富贵至极的面相呵,”蓝真人轻轻呷了一口杯中的美酒,嘴角绽出一个光彩无限的魅笑来,瞬时仿佛有万丈华光笼了他周身,“夫人既然冲破了命中大劫,便是万万人之上,还有何不满意的?唔,做此愁眉?”

  安媛还欲再问,却听另一人忽然冷冷道,“宫中女子,谁不是富贵的命。李夫人养育皇子,自然是富贵至极的命数,这个在下也算得出。”此人衣衫磊落,正是久别多日的王大夫,他此时见了安媛,宽清磊落的行了个礼,微笑道,“许久未见,夫人安好?”安媛还过礼,却是惊诧,随即想到那日嘉靖皇帝寿筵上所见的画,顿时有些了然,微笑道,“王大夫,你……你……你的心愿达成了?”

  王元美点了点头,亦含泪道,“在下为报父仇,隐忍多年,恨不能生啖严嵩老贼。幸有尊兄成梁将军与当今陛下相助,方有机会扳倒老贼!那日菜市口上将小贼严世番千刀万剐处死,在下化了二两银子去买了一块他腿上刮下的肉,亲手炖成汤盅吃了下去,以慰我父在天亡魂!”

  安媛听得骇然,自从那天在寿宴上见了严嵩来奉画,她就隐隐猜到这画与自己在李成梁处所见的那幅画有关系。王元美苦心要报仇,自然了解到严嵩投机心切,想寻到绝世名画《清明上河图》 献给皇帝复宠,于是他们才精心布置了一切。原来严世番已经被千刀万剐的处死了,听到市井中有人争先恐后出银买其肉的说法,也都是真的。她脑海中浮现过严世番那张眇目的面孔,心里却有些不忍,低声道,“王大夫能报父仇就好,没想到……没想到王先生是陛下的人。”

  王元美有些得意的说道,“自然,若没有陛下的苦心布置,元美就算伪造了画作,想拿去掉包也不是容易的事。”

  安媛想起那日裕王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为景王分辨的样子,愈发觉得不寒而栗,她忍住心中的厌恶,淡淡道,“哦,真是布置周全的紧。”

  冷不防蓝真人忽然插了话,“王公子的画模仿的再像,若没有贫道提供的明矾,如何能在画上显出海瑞那厮的骂文来。”

  王元美瞥了一眼蓝真人,却甚是不屑道,“夫人万金之体,何必在此听这小人胡吣。斋蘸求仙之徒,祸国殃民四十余年,真乃国之悲也!”

  安媛微觉得尴尬,知道王元美是儒生,最厌恶的便是仙道之徒。侧目只见蓝真人忽然笑道,“王公子面上俱笼黑气,我观王公子一心侍奉陛下左右,倒是想求个功名的,”王大夫闻言黑沉了脸不去理他。只听蓝真人又道,“王公子,恕贫道直言,你这一世没什么仕官之运,而且命中犯大冲,近日恐有大劫,此番若能脱出升天,不若安安心心的归家做些学问,恐怕日后青史留名,亦不在千古名臣之下。”

  王元美冷笑道,“李夫人有大劫,在下也有大劫,人人都有大劫,就不知蓝真人的大劫什么时候到?”

  蓝真人豁然睁目,唇角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绮丽,“贫道的大劫,大抵也应在今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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