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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李成梁闻讯匆匆赶来的时候,天光已快泛白。他身后还跟着姗姗来迟的索秋,身着一件单薄的裙衫,看样子是从睡梦中直接被叫起来的,因而眉目间很是有些不快。

  付云胪坐在熟睡的安媛榻边,静静地为她掖了掖被角,神情露出一丝温柔。一旁开药方的依旧是王大夫,李成梁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付云胪听到他的声音,赫然止住了动作。他微微抬头,手漫不经心的垂了下来,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又向王大夫头去了一瞥,这才回道,“媛儿晚上饮了几杯酒,可能一时动了胎气,如今不碍事了。”他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却依旧不去看李成梁略带责备的眼光,面上甚至闪过一丝轻松与不逊的神情说道,“我和媛儿都不是小孩了,这点小事想不到都要烦扰到兄长。”他说着目光瞥过缩在墙角的碧烟,闪过一丝狠厉。碧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双腿一软顿时跪了下去。

  李成梁心中似有火苗攒着,怒气一点点积攒起来。他强按住心头的怒火,快步走到安媛床边,细细凝视着她失血后惨白的面容,见她的眉眼都是蕴了泪意,便连唇角仍然微微撅着,仿佛睡梦中还有许多的愁苦一般。他忍不住心下大是怜惜,强忍着怒意,故作平淡的说道,“云胪,我将安媛托付给你,是要你好好待她的。”

  “付家哪里照顾不周了?”付云胪乍然转过身来,深眸盯着李成梁,言辞犀利的说道,“还是将军觉得我付云胪。”他顿了顿,着意强调着一字一句道,“……亏待了令妹?或者说是——安、媛、姑、娘?”

  “付云胪!”李成梁一声怒喝,握紧了双拳,狠狠的望着付云胪,目光中全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付云胪毫不退让的站在原地,微微扬起下颌,对视的目光中没有半分畏惧退缩的意味。

  “好了好了,说的好好的怎么就说僵了?”索秋在一旁觉得尴尬,于是出来打着圆场,却向付云胪笑着劝解道,“安媛妹妹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有时候确实倔强了些,付参将难免要多些担待,不要辜负了我家将军爱护妹妹的一片心意。”

  付云胪微微颔首,算是领情,只是声音依旧冷淡,“云胪夫妇谢过了。既然如此,还请兄长嫂子早点回去休息,兄长明日还有军务在身,云胪不敢耽待了二位。”

  话虽然说的客气,却是下了逐客令。索秋眼见着李成梁的脸又黑了,大是着急。正巧此时有个小兵匆匆奔了进来,高声启禀道,“李将军,景王的密使已到帐中,请将军过去一晤。”

  李成梁脸色变了几变,肃然有些紧张,“我这就过去,请密使阁下稍待。”他又望了一眼站在墙角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大夫,吩咐道,“元美,你与我同去。”

  ***

  新月沉下,旭日渐升。

  房中的人终于都走得干干净净,就连缩在门边的碧烟也读懂了付云胪面上浓重的墨色,十分害怕的一溜烟的跑得不知去了哪里。

  付云胪守在安媛的榻边,忽然伸出手指,轻轻的描摹着她面上的轮廓。如淡墨描过的弯弯黛眉,长长如蝶翼的睫毛,小巧的鼻尖,微微撅起却毫无血色的嘴唇,清秀的垂下的额发……他的手指清瘦却柔和,指间只觉触到都是冰冷的皮肤,他瞧着她毫无知觉的睡容,忽然卸下了满面的肃然神情,只是无限疲惫的搂住了她,轻轻唤了一声,“媛儿,我该把你怎么办才好……”

  “你也知道了,她并不是将军的妹妹吧。”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凄冷的女子声调,付云胪愕然的回过了头。

  ***

  中军帐内,李成梁满面笑容的迎接到了门口,拉着正中一人的手寒暄道,“王老弟久不来了,听说如今在景王府中又有高升如今已是都督了,愚兄还是看了邸报才知道的消息,心中真是为老弟高兴。”

  王思面上淡淡一笑,语声中拿捏着一股子高傲的劲,“李将军说哪里的话,兄弟只不过是混口饭吃,怎么能和将军在外杀敌戍守边关的辛苦相提并论。”他回身见帐中仪仗森严,军中校尉以上的军官都列于两旁欢迎,这样的排场着实是隆重,王思又道,“这是请出迎接王爷的仪仗来了?小弟怎么当的得。”

  李成梁连连摇着他的手,恳求道,“当的得,当的得,都督是景王爷身边的人,此番又是密使身份前来,就是和景王爷亲自来是一样的,哪里当不得了?”这话说得王思心头大悦,就连薛自强和朱琮梓也面上微微露出一丝得意,只听薛自强干笑道,“无怪我们王爷也常常夸奖李将军带兵有素,治军森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一时帐中笑语喧嚣,主宾十分融洽。上过了第三遍茶,王思略一环顾四周,李成梁非常识趣的知道他有密事吩咐,于是摆手吩咐众将退下,帐中只留下随侍在身后的王大夫一人。

  王思望了望站在李成梁身后的年轻人,迟疑道,“这位是?”

  “这是舍侄元美,”李成梁很是愉悦的笑了笑,低声说道,“这次进献给严打人的那副画儿就是舍侄弄来的,是自己人。”

  王思恍然大悟的品了口茶,点头赞许道,“那幅《富春山居图》严打人已经呈给了我们王爷,王爷十分喜欢,又闻说将军这里竟然还有更加惊人的传世的名作,特意让我们来看看。”

  《富春山居图》是至正年间的传世名画,他派人给严嵩送去才不过半个月,还带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将军更有惊人的传世名作要给严大人献来呢。”就果然来了人询问,但这次居然不是严嵩的人来,李成梁心里微微诧异。他早知道严嵩与景王勾结密切,但想不到这次景王居然如此重视此事,亲自派人来了。

  ***

  这幅更加惊人的传世名作,当然指的是早已失传于民间的《清明上河图》了。李成梁不动声色笑了笑,面上却表现得更加殷切,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来,说道,“哎呀,王爷怎能如此客气。要看画,成梁送过去就好,怎么能劳顿三位将军不远千里的赶来。”他说着一壁吩咐着王元美道,“快去把画取来。”

  王思笑道,“王爷如今在德安王府就落,内内外外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将军若派人去送画,也太打眼了些,还是我们悄悄地来看比较稳妥。”

  李成梁连声笑道,“正是,正是,是末将想的不周到了。”说着他仿佛不胜叹息的感慨了一句,“景王爷有经天纬地的才干,在德安就藩实在是太屈才了。”自嘉靖四十二年严嵩失宠,裕王长子出世被封为皇长孙后,裕王便坐稳了实际上的太子地位,景王迅速的失去了圣心。就连卢靖妃也无法阻扰嘉靖的决心,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最钟爱的儿子去了德安当个藩王。

  王思狭长的眉眼微微眯了一瞬,似是在探究李成梁说话的真心与否,他略一滞身,却又漫不经心的说道,“如今皇长孙夭折,裕王在京城的日子怕也不好过,天下之大,鹿死谁手难说的紧。再说景王爷也是陛下亲生,在德安倒也不算屈才——莫忘了当今圣上的藩邸就在安陆,离德安不到百里。”

  嘉靖皇帝是世宗的表弟,年轻时封藩就封在湖广府的安陆州,此时把小儿子的藩地也封在此地,为免有些巧合的过分。李成梁经他点破,顿时做出恍然大悟状,忙道,“末将真是鲁钝,没有想到此节的关系要害。”他一眼瞥见王元美拿着一卷画轴进来,忙笑道,“画拿来了,各位密使可查看查看。”

  王思的目光随着展开的画卷豁然一亮,他看了良久,却依旧带着几分狐疑的问道,“这画从大内遗失了近百年,辗转多人之手。就连严大人此前也险些上了奸人的当,不知此幅画将军如何确定是真迹?”

  李成梁面露微笑,高深莫测的指着站在画旁的年轻人道,“此画确实是真迹无疑。天下只有我这个不争气的侄儿懂得此画的真伪分辨。”

  王思的目光在王元美的身上转了转,忽而一笑道,“好,那就劳烦将军的令侄随我们走一遭,亲自向严大人和王爷说道说道这幅画。”

  王元美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清冷,看不出半点情绪的波动,把画轴默默地收了起来。

  眼见王元美带了画退了出去,帐中的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朱琮梓最快的撑了个懒腰,嘿嘿笑道,“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巴巴的把我们兄弟派来,原来就是为了一幅画儿罢了。现在公事办完了,好酒好菜快整治些来。李老哥,你这里有些什么好耍的,也带兄弟们去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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