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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付云胪端起酒盏,略迟疑了一下,“将军军中有严令,不得饮酒。”

  索秋一晒道,“这是家宴,不须遵循那些军中的规矩。付参将且尝尝看,这酒是否有家乡的味道?”

  付云胪却之不过,尝了一口,不免的点了头,赞道,“这酒着实不错,温而滑实,入口有余芳,却是上好的陈酿。”说着,他亦叹了口气,又轻声道,“某从军久已,算起来也有十余年没有尝到这样的家乡佳酿了。”

  安媛瞧见他微微闭目,眼角却有几丝斑驳的光影投伫,给他添了几许沉郁之气,看来提起家乡确实让他有些动容了。她同是久离家之人,更也许她的家在另一个世界中,更是回不去了,不免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于是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小陶杯,淡淡问道,“付参将很早就离家了么?”

  “云胪十五岁从军,算起来今年恰是第十二个年头了。这些年来南北征伐,亦时常思念家中父母亲人。”付云胪又呷了一口酒,缓缓言道。

  安媛乍然想起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也有四五个年头了,离家许久,不知家中父母情景如何。她心下亦是十分酸楚,嘴角不知不觉蕴了几分轻薄的乡愁。

  两人一时默默,各自都饮了几杯酒,不免都怀了几分心事,几分愁肠。

  索秋见状微微笑了,酒斟的愈发殷勤些。

  一时间,两人都是一杯一杯的饮,满室昏暗的光影被拉长,浑然不知岁月几何。

  索秋抿了抿嘴,笑的愈发明媚。她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得颇是投机,便给碧烟递了个眼色,扯了她悄悄退了出去。

  灯芯忽然微微一绽,已不知是何时候。

  索秋匆匆赶来的时候,只见李成梁青黑的站在门口,看着满桌的杯盘狼藉。

  此时的安媛早已醉的人事不知,伏在桌上沉沉睡去。付云胪勉强还有几分清醒之意,挣扎着起身要给李成梁行礼,却一个站立不稳,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索秋故作惊慌的叫了一声,“哎呀,付参将怎么醉成了这个样子,快些叫人来看看。”

  李成梁摆了摆手,却冷冷的瞧着桌上的饭菜,莫名生出一些怒气,“谁人这么大胆!军中不让饮酒,难道不知道么?”

  ***

  “将军。”索秋怯怯唤了一句,终于有了几分恐惧之意。

  李成梁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他轻轻走到安媛身旁,解下了身上的大氅盖在了她的肩上。安媛看上去似是喝的很醉了,她虽然伏在桌案上,只露出半张小脸,可粉腮上都是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如振翅的新蝶。

  他轻轻的抱起烂醉如泥的女子,将她用大氅裹好,又上前走了几步,将她轻轻搁置在床上,又为她盖好被子,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细心,仿佛生怕动作稍微重一点就把她惊醒一样。

  “付叔叔!”李如松不知何时也回来了,听到父亲的命令,急切的冲了进来,便要扶起瘫坐在地上的付云胪。付云胪一直教他骑射功夫,两人感情深厚,难怪他这般着急。

  谁知李成梁回头望了付云胪一眼,脸色却很是难看,厉声喝道,“军中饮酒,是大忌。来人,拖付云胪下去,重重责打四十军棍。”

  李如松吓得手一抖,很想替付云胪求情,连叫了几声“爹”,然而看到李成梁铁青的脸色,他的嘴张了张,没了言语。付云胪强忍着身体的酸软,勉力支撑着站起身来,兀自还对李成梁行了个礼,轻声道,“末将知罪。”

  几个校尉过来拖了他出去,不多一会儿,外面便传来一声一声的木棍敲击皮肉的声音,异常的清脆又响亮。

  索秋听了外面的动静,面色愈发的白,嘴唇抖抖索索的,连目光也不敢直视李成梁。

  “这酒是谁拿出来的?”李成梁蓦然回头盯着她,深深的眼眸中都蕴着怒意,嘴唇的轮廓如刀削一般锋利。

  索秋一脸的笑意瞬时凝在面上,神色也有几分不自然,“我见付将军是江浙一带的人,便把家里藏的花雕酒拿出来给他尝尝,倒没想到他们倒醉成了这个样子。”

  如松此时方才有几分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一壁照看着醉的不省人事的安媛,一壁牵挂着外面正在受刑的付云胪,心中早已十分的愤怒。他怒视着索秋,大声道,“什么叫没想到,姑姑本来身体就不好,酒量也差。你还害她醉成这样。付叔叔是军中将领,饮酒就是犯了军规,你又害付叔叔挨打。爹爹,可不嫩饶她。”

  李成梁眸子里寒光一闪,目光已是转向了索秋,沉吟着便要开口。

  索秋身子一僵,踉跄的退了几步,面上迅速的由白转红,旋又变得惨白一片,眸中竟然放出了绮丽的光色,她茫然的跪了下去,却软声道,“将军真要治我的罪么?”李成梁尚未答话,索秋的声音忽然又提高了许多,变得更加尖利起来,“妾身的性命并不要紧,只是妾身腹中有了将军的骨肉。将军要是想这样断送李家的骨血,妾身甘愿受罚。”

  她的语声不大,却似滚滚惊雷在房中轰响,炸的每个人心头都是一惊。李成梁在子息上一直颇为艰难,自从原配夫人去世后,膝下只有李如松一子相伴,此时听闻索秋有孕,无疑是一个喜讯。他面上一片黯然,良久方才对索秋用难得的温柔语气轻声道,“地上凉,你且起来吧。”

  “妾身告辞了。”索秋眼眶里包了泪,无限委屈的站起身来,亭亭的走到屋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来,面色有几分空洞茫然,轻声道,“将军仔细身体,无须这般动怒……再说将军这般动怒,究竟是因为妾身在军营中犯了军规私用了酒水,还是因为安媛妹妹……”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几个字简直如自己在呓语一般。李成梁一怔之余,缓过神来时,却见索秋的身影早已去的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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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闹得偌大的醉酒风波,到了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第二日李成梁就去巡边了,一连好多日都没有回来。军营中早已传遍了李成梁治军森严,就是帐中爱将犯了军规,也绝不姑息的事迹。一时间上下军纪肃然,十分齐心。

  当然这一切安媛都全然不知。她那日醉酒后醒来,只觉得头十分的痛,好几日都不曾出门去。不仅李成梁绝了身影,就是索秋亦再不到她房中来,每日里只有如松来陪她吃饭,她为此很是乐得清净。

  只是天一日一日的冷了,她的胃口却差了起来,每日里送来的菜肴多半都不合胃口,一连好些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这天晚上,如松陪安媛吃过饭,刚刚出了门去,安媛兀自懒在床上看书,却觑着有个人影走了进来。她还以为是如松又回来了,懒懒的说道,“怎得又进来了?可是有什么落下了?”

  那人却闷不作声的进了房中,渐渐走到安媛的床边。安媛这才恍然一抬头,却见好一个俊俏的后生站在床前,脸红的跟柿子一样,手里尚自拿着一包东西。安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仔细又瞧了一瞬,却见那人甚是面熟,不正是那日和自己对饮到大醉的付云胪是谁。只是他除下了身上的盔甲,换了清爽的长衫襟帽,显得像个瘦弱的书生,倒有几分让人认不出来了。

  安媛瞧见是他,不免很是亲切的点点头,犹记得那日酒醉前,与他聊时事聊话本子,两人很是有些话题,也是相谈甚欢,于是才喝得大醉。然而索秋烫的黄酒毕竟也就只那么一壶,安媛虽然酒量不佳,却也知道眼前的这位酒量也不怎么样。两人相视一笑,本想问问对方怎么样了,结果异口同声的说了个“你……”,都瞬时住了口,不约而同的想起往事,瞬时亲近了几分。

  付云胪实在是个很腼腆的人,到底是安媛比较大方,笑嘻嘻的先开口问道,“你可好了些?”付云胪也没想到安媛竟然不知道自己受责的事,还腼腆的点点头,自顾自的说道,“我恢复的好多了,今日一能起身,就想着来看看你。”

  安媛亦是笑了,心想他这一酒醉竟然这么些日子都起不了床出不了门,着实那日可是醉的厉害了。她也不以为意,拍了拍身旁的床榻说,“别站着了,坐下说话吧。这些天没瞧到你,倒也少了人说话呢。”付云胪面上又红了红,愈发腼腆的挨着床沿坐了个边,谁知刚刚挨到个床边,却疼得龇牙咧嘴,一闪身坐到了地上,摔痛的面目都有几分扭曲。安媛有几分奇怪,拉了他一把问道,“你怎么了?身上不舒服么?”

  付云胪红着脸爬了起来,连声说着没事,把手里紧紧攥着的一个包裹搁在了安媛身旁,轻声说道,“听说你最近胃口不大好,我找了点吃的来,你平时闲着的时候就当零嘴吧。”

  说着他很是局促的又看了安媛一眼,转身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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