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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梦境里是一片漆黑而又晦暗,深邃中似乎是铃儿鲜活的身影,一点一点的放大,纯真的面目亦是逐渐清晰起来。漆黑的双眸瞪得大大,藕段似的小手臂高高的举着,好像在责怪安媛为什么不早来抱他。她惊异而又欢喜,上前直欲去搂住他,好好在怀里疼爱一番。可手刚刚触到他锦缎的小袄子,铃儿却努力的挣脱了她,面目上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她分明看到他小小的眼鼻中都是血渍,一点点的渗了出来,淋得满脸都是血肉模糊……

  她骇得大声叫喊,从睡梦中一下子惊坐起来,只觉得额上都是涔涔的汗意。一只手臂忽然牢牢的扶住了她,传递出一丝温暖的信息,”不要怕,不要怕……是做噩梦了么?“

  她牢牢的攀住那手臂,小声的抽泣着,“铃儿他在怪我……他在怪我没有救他。”

  “铃儿不会怪你的,他知道你已经为他尽力了……”他叹息着劝,另一只手放下了笔,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她下意识地躲闪了一瞬,抬起头来,却见裕王一身玄色的衫子,正是悄无声息的坐在身侧,一双眸子却有些黯淡。她这才发现自己睡梦中牢牢抱住的居然是他的右臂。而他半躬着身子斜靠在榻上,竟然是一直以一个甚是艰难的姿势,一手搂住了她,一手在批公文。

  她赶紧松了手,回了回神,努力的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开始想他怎么会在这里,她赫然回忆到自己哭得累了,似是沉沉的在他怀中睡去……那时似乎天光还是白亮的紧,难道这一觉,竟然这般漫长?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眸四处望了望,顿时只觉得心尖也颤了颤。之间榻旁的木几上堆满了厚厚的公文,旁边还搁了支朱笔。想不到他不仅一直没走,竟然还把办公的场所搬到这屋里来。

  他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似是知了她的心意,缓缓解释道,“你先前沉沉睡了,还兀自抱着我的手臂不肯撒手,我怕抽离了去会搅了你的睡梦,便借这只手臂由你去做枕头了。”说着他抬起自己有些酸麻的手臂,瞥了一眼身旁堆积如山的公文,苦笑道,“父皇重病不起,奏折都堆积到我这里,明日还有铃儿的出殡之仪,今晚便也只能赶在这里批复奏折了。”

  她的脸瞬时红了红,惴惴的低下了头去,声音细若蚊子,“王爷还是回昭和殿去批复吧,这里实在是太狭窄拥挤了些,不敢委屈了王爷。”

  他无声的笑了笑,淡淡道,“如今你是睡醒了,便要赶我走了?”他的语声贯是不高,却有一种迫人心的压力。

  她听他语音有异,不免怔了怔,勉强笑道,“哪里敢赶王爷,这不过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嘛……到底奴婢是个女儿家的,深夜与王爷相处,恐怕多有不便,传出去名声上也不好听,将来真个想要出嫁时,也不免多有阻碍。王爷自是个大度的人,相比能体谅我这点小小的用心。”

  “你就这么担心要嫁出去?”他冷冷的挑眉看她一眼,眉目间都是锋利。她尴尬了半晌,忽然见他用力搂紧了她,在她耳边低低叹了口气,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其实从前……你也是这样陪我批复奏折的……”

  安媛心知他又想起了那个于自己百分之百相似的“茗儿”郡主,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想还是哑口无言的好。于是不动声色的朝旁边挪了挪。想不到他却是牢牢的搂着她的腰,愈是感觉到她有躲闪的意思,便愈是赌气似的箍得更紧,手臂似铁箍一样,两人拉锯战似的无声的僵持了一会儿,直到他的手臂箍她生疼的闷哼了一声。

  她终于着了恼,艰难的推开他的手臂,颤声说道,“王爷,你早已知晓我与叔大结下了情谊,此生双双许下誓言,非伊不嫁非卿不娶。我与王爷相识多日,早已当作知交朋友一般。可王爷两次三番的这般不避讳,恐怕与你我和叔大都多有不便。”

  他默然不说话了,轻轻松开了手,脸上瞬时变化了神色,眸子里多了几分冷淡且复杂的神色。

  她低下头不敢去瞧他,只是努力稳着声气说,“我知道王爷对前头去了的茗儿郡主的一片深情,可我与茗儿容貌虽似,却毕竟不是一个人,王爷这番苦心用在我身上,怕真是错付了。更何况如今王爷又有了福华郡主这样的佳偶,我冷眼瞧着,福华郡主虽然行事冷了些,却是对王爷一片热心的。王爷岂不更应该好好珍惜。”

  “我知道的。你不用说了,”他忽然斩钉截铁的拦住了她的话,不愿再听下去,“都为你安排过了,明日去永陵的路上,你便趁机离开吧。父皇那边你也不用担心了。明天依旧是原来和张先生商定过的计划,到时候他会备下马车,在宫外接你离开。”

  她有些哑然的听着他的话,瞬时说不出话来。

  “现在太晚了,再叫秦福他们把奏折搬走太麻烦了。我今晚就在这里批完再走,”他轻轻给她掖了掖被角,却背过身去,拾起了一本奏折坐的离她远远的,他背转了身去瞧不见面上的表情,却只听到他平淡的语声,“明天去永陵的路还有些遥远,你早些休息吧。”

  她嗯了一声,飞快的钻入了被中,只露出一双点漆似的眸子转了转,却是看着他又斜倚着床榻的玄色背影很是深沉,灯火下仍旧勾着身子在批复奏折。

  ***

  窗外依旧是黯淡的夜幕低垂,安媛眯着眼又撑了半个时辰,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便阖了眼想略睡会儿打个盹。睡梦中,似乎又有人轻轻的抚过自己的眼角唇边,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醒来时,窗外天色早已透亮。床榻边哪里还有人,就连木几上也收拾的干干净净,一本册页也没有。如果不是因为身上轻轻搭着的一件玄色长袍,她直疑昨夜的情景不过又是一个梦中的梦境。

  第二天安媛倒是很早就被唤醒了,自有几个丫鬟婆子替她收拾衣装。明代丧葬的风俗不同于今日,宫内有亲王公主去世,宫人要齐哀三日。于是此时宫内再也见不到华丽鲜艳的宫装,都是一水的乌履白服,女子更是要去了全部的首饰,只戴一顶麻质的盖头,望起来很是素雅。

  安媛刚刚收拾停当,却见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立了一个素服角帽的身影,便连腰绖、首绖都是素色,唯有一双眸子幽暗如初。她倒是鲜见他如此打扮,怔了一回神,无话找话道,“你的公文都批完了吧。”

  他略一颔首,回答的干净利落,“走吧。”

  ***

  时值阳春,正是江南莺飞草长的时节,虽然在北国依旧是冰霜微融。

  永陵很是有些远,在京郊的阳翠岭,山谷之中,最是偏僻难行。安媛并无品阶,便跟随在车仪最后步行。她远远望着前方十乘的蟠龙华彩御驾,那是帝王出行才有的仪仗,这次裕王是代行天子仪,果然礼节上并不差错。只是她出城行了许多时,一路都是丘壑,越走越觉得脚步酸痛,想来也有前夜未能睡好的缘故。

  正行到举步维艰时,忽见眼前诺大一片开阔宫殿,这便是到了永陵。其时嘉靖尚在位,永陵一侧葬着的是他先前的皇后方氏,墓前立着十对瑞兽,正中却是镌刻着方氏德昭的石碑。安媛看到那石碑忽然有些发怔,这地方似乎是从前来过的。

  她正黯然间,只听礼部的官员唱赞着指引众人到了方皇后陵墓一侧。只见这边多了一处新垒的小小坟圹,上面封土尚新,却无一字石碑,这便是铃儿的陵墓了。

  皇家出丧的仪式冗长而复杂,翰林院早已撰写好祭文、谥册文、圹志文,张居正既然被放出,此时便由他一一祭读,铃儿薨后被封为郡王,谥号一个“诚”字。接着是礼部祭放了十三坛,裕王上前行了几步,拈香而祭,这是代表天子进行御祭的礼仪,半点也错不得。送葬之后,还有天子回宫去亲自主持祭礼,于是裕王便离开了。

  此时这边仍是嫔妃亲王百官的奉祭。嫣儿循例排在第一个,她嘴角挑了一抹笑,这礼行的却十分恭敬,端端正正的礼毕,把一叠簇新的光明钱随着香灰化了。

  待轮到安媛去祭时,已是个把时辰之后了。此时她的面前白澄澄的光明纸已经堆了老高,焚香的香炉里香灰都堆得快要溢出。这便是铃儿以后的栖身之处了,她心底不禁有些黯然,铃儿最怕黑暗,从不敢一个人过夜。以后却要在这冰冷而//奇\\书//网\\整//理\\黑暗的地下中永远睡去,陵墓虽然规制浩大,可与他而言,却有什么意义。

  她屏住眼泪,只循着规矩,将纸钱压在陵墓四角,又将那串彩石风铃轻轻挂在墓顶。正默默合手祝祷时,忽而一阵风刮过,卷的满地纸钱乱飞,香灰迷到眼里,刺痛之下便有眼泪流了下来。此时耳边忽然传来几声悦耳的铃声,她好不容易睁开了眼,乍一抬头,只见那串彩石的风铃随风而响,铃声清越,却是动人。

  忽然那铃声戛然而止,却是有人一把拽了下来。安媛诧异的抬头去望,却见风铃正被福华拿在手中,她唇边若有若无的衔了抹笑,眼睛却很是犀利的看着自己。她一双手轻轻抚了抚独子,语声却很干脆,“你这妖妇,害死了诚郡王,居然还想来行祭礼么?”

  安媛被她阻拦的一怔,正要说话,却听一旁的张居正紧紧抿了双唇,冷声说道,“王妃娘娘。这位是一直抚养诚郡王的李夫人,请让她上前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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