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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回廊下,这句不高的话音传入安媛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她乍得遁着福华的眼光望去,却正与一道定定授来的目光对视,那双眼眸深邃如旧,犹如无尽的夜空。

  “臣日前与病患施针,他与福华的目光都是一触即离,眼眸却扫到了不远处呆呆伫立的安媛,张居正的眼眸里没有半丝变化,只淡淡转过头去,他没有着日常的青衫,却穿着从四品的朱雀朝服,只是神态依旧温和恭谦,他含笑与身旁的朝臣同袍们依旧叙叙闲话,右手若有意无意的垂下,指尖透出一点丝帛,还隐约可见侵出的斑斑血迹。

  安媛的心怦怦直跳,面上强挂着笑,脚下的步子却一错,寸高的绣鞋木底崴到圆圆的石子上,人便向后倒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无数目光授了过来,还夹杂着福华怀疑的眼神,她心中直呼不妙,身子便直直的往下落去,本以为会重重的摔在冰冷潮湿的花砖地上,谁知背后却感到一双臂膀有力的扶持,她倒头去看,却原来是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那双眼中浮起深深的关切之意,在仔细探寻时,却又似蒙着一层迷雾,“李夫人走路需小心些,下次兴许就没有本王这么好心的人了。”

  安媛面上红透,只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悄悄的注视着自己,她双脚微微一站稳,臂上便不由自主的使力欲推开他,谁知他的手臂并不松开,反而更紧了紧,面颊直要贴到她的发鬓,淡淡的呼吸就在耳边,另一只手若有若无的抚过她的耳垂,抬臂间袖上的龙莚香气浓烈的让她心烦意乱,从外人看来,这景象暧昧到了极数,张居正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顿,若无其事的转了开去。

  一时间,福华的面上变换过错愕,失望的诸多颜色,她沉沉的怒哼了一声,拂袖在众多宫女的簇拥下离去。

  回廊里聚集的多半是皇亲国戚,朝中大臣,此刻众人都是尴尬的转过头去,打着哈哈便往外走。

  安媛的双颊一直在发烧,心中慌乱到极致,只觉得那火热的怀抱快要把自己勒的窒息,她忽然觉得环着自己的手臂一松,身子已是空了半边,他骤然把她从怀抱中放开,眼波一闪间,已是冷冷的退到尺余外的距离。

  安媛再抬眼时,只见周围的人都散尽勒,就连打杂的内侍宫人都远远躲在角落里,偌大的一个院子里只孤零零的剩下他们两个人,他的脸色冰冷没有温度,就仿佛适才的旖旎全然是另一个人,原来刚才这一幕只是在做戏,一瞬间安媛心中的温度一丝丝抽去,心里仿佛空了一块,她面上的潮红也褪了去,脸色复又变得苍白如纸。

  “带李夫人去歇息片刻。”他敛起乌沉的脸色,冷不防对着角落招了招手。

  便有凌厉的小内侍一溜烟的跑过来领路,毕恭毕敬的对着安媛作礼到,“李夫人,请随奴才去泠径轩稍作安歇。”这小内侍长身跪在地上,头直勾勾的磕在坚硬的青石花砖上扎扎实实的叩出清脆的声响来,这不折不扣的是个标准的叩礼,倒唬了安媛一跳,宫里行李是最能见身份的,安媛在这个世界来了许多时,一直都只是做下人,寻常都只是她给别人行叩礼的,便是被封了夫人,和这帮子势力的下人们遇到了,最多也不过是收到一个福礼——那是微微躬身,半勾头的一礼,轻描淡写的仿佛不费半分力气。

  这样慎重的一个叩礼,却让安媛手足无措,拘谨的不知如何开腔,那小内侍却麻利的一翻身起来,分外伶俐从安媛怀里接过铃儿,有意的放慢了脚步,恭敬地垂着头引着路。

  他在后面远远的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想起她适才拘束如鹿撞的表情,心里不免有些好笑,嘴角不易察觉的划出微妙的弧度。

  “为什么会这样?”张淑妃的声调骤然提高了许多,在空旷的殿阁中,尤显得尖利而刺耳,她如玉葱段的手指似是无意的拂过身侧的一盆婷婷盛开的玉兰盆栽,涂得通红的细长指甲却在洁盈的玉兰花瓣上掐下重重的指痕,她似笑非笑的回过头去,只向伸手的女子凌厉的撇去了一眼,却瞧得那人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过了半响,那女子才抬起头来,声音透着干涩,只勉强笑道,“娘娘,臣妾禀报的事句句都是亲耳听闻,绝无半句谎言。”借着朦胧的月光,依稀能看清此人正是福华,只是此刻月光照在她姣白美艳的脸庞上,却是苍白的不见半点血色。

  张淑妃拧着眉,喃喃自语的在房中渡着步,却始终想不通白日里慈颐宫中发生的事,细碎的黑墨金石花砖在绣花鞋底下磨出淡淡的水印记,好似一朵朵含苞半开的梅瓣。

  “这消息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福华抬眼见张淑妃正略有狐疑的盯着自己看着,心中快速判断了虚实,心知若再不实言坦告,张淑妃从此定然会怀疑自己,她于是老实说道,“段氏贱妇临盆那日,恰是臣妾嫁入裕王府的日子,那日臣妾在窗外听得真切,这孩子乃是那贱妇与人有私情生下的孽子,绝非王爷亲生,此事千真万确,臣妾如何敢玩笑捏造的得。”

  “是与何人有私情?”张淑妃紧跟着问道,她脑海中忽然划过一个人来,心中不免一紧,漂亮的凤眸紧盯着福华,全无平日里的妩媚样貌。

  福华迟疑了片刻,说道,“臣妾也不知道,那日臣妾在闺房中久等王爷不来,心情很是急切,于是去寻王爷而误入的段氏居处,也并未听得真切。”她顿了顿,隔了瞬时,却又咬了咬牙续道,“但是王爷此前从未与段氏同房过,这点臣妾确实知道的。”

  张淑妃有些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段氏嫁入王府三年,你怎知她没有与裕王爷同房过。”

  “臣妾也是听府中的老仆妇人闲嘴说的罢了。”福华的脸上一红,一时间神情闪躲,支吾着想转开话题,又道,“只是不知为何这滴血验亲的法子并无效用,难不成是有人从中作祟?”

  张淑妃眼神犀利的细细盯了她一瞬,却移开了目光,淡淡说道,“万岁爷眼皮子地下,还有谁敢做手脚,罢了,此事索性是韩太妃娘娘出面,一击不中,却也并未牵扯到你我,你还是继续置身事外,好好的讨好了你家王爷,扮个贤惠的王妃娘娘就是了,若你能有个一男半女,日后还愁这贱妇诞下的孩子作甚。”

  福华听了这话,修长如玉的手指不自觉的绞紧了一旁白色的丝绒修怕,指尖掐的苍白,全然不见血色,脸上却勉强说道,“淑妃娘娘说的是,臣妾……臣妾觉得娘娘上次赏赐的香很有..很有奇效……”福华的表情不知不觉有些扭捏,依旧用细弱蚊虫的声音说道,“臣妾还想再讨些去……”

  张淑妃听了一半,已知她的用意,她伸手入怀,在福华眼巴巴的瞧着下,拿出了一个轴白天青的小瓷瓶,倒出了金豆般大小的一粒,睇到福华掌中,无所谓的一笑道,“这有何难,你再拿一丸去,这药丸用在香炉中就可,若是炉中烘上大内专制的雷培香碳,效用更加,你只管放心去用好了,用玩了下次再来找我要就是了。”

  福华见又是这么一粒,心中暗骂她口上说的漂亮,却实际上出手这般小气,然而,她面上却不敢挂出半分,依旧是赔着笑,千恩万谢的收好了药丸出去。

  张淑妃瞧着她走远的背影,伸手入怀,握紧了那小瓷瓶,摇了摇瓶中似乎响声更疏,心知在没有几粒了,她适才虽然做的大方,其实却是打肿脸充胖子,自打严世番受贬回乡后,再也无有香料送到宫内来了,偏偏新进宫的李美人王淑媛都是千娇百媚的角色,自己若不是靠着香药固宠,怕早已是打到冷宫里连骨头都不剩了,如今这个小瓷瓶已然快见底,自用都不够,哪还经得起福华再来讨要。

  她想到这里,再也坐立不住,正向门外张望见,一眼瞧见自己派出宫去办差的孟冲居然还是一脸得意之色的在屋外转悠,她气的直跳脚,叫了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低声喝骂道,“让你去寻的会制香药的仙师你可寻到了?要是三日内在寻不到,仔细本宫扒了你的皮。”

  孟冲唬了一跳,没头苍蝇的连声叩头请罪,张淑妃看了便来气,想起严世藩自打走了之后,身边就再没可用之人,更是气急,摇手不耐烦的叫孟冲出去。

  紫禁城东北部有一大片宫殿群,多是作为有品阶的命妇宫人休憩的所在。泠径轩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并不起眼的庭院,地处却偏僻隐蔽。院落的南面是一潭波光粼粼的古池,恰隔开了院落与密密宫闱的距离,疏落间透出几分闲适淡然的氛围。剩下三面都是古柏环绕,参天的密叶间露出朱墙碧瓦的玲珑小院,甚是幽静萧索。

  小内侍毕恭毕敬的将安媛领到院子里,轻轻的和上了门,便退了出去。安媛将铃儿哄得睡熟,将他安置在床榻上,这才有暇开始打量四周。只见内室临水的一面粉墙被凿的空了,不知何人独具匠心的将光晕雅淡的东海明珠镶嵌在酸枝木制的云母屏风上,屏去了内廷常用的金箔装饰槅心,只简单用金线勾勒了边框,疏疏密密间映出淡淡镂雕的花纹空隙。明珠生辉却不显俗气,反恰到好处的摹出秋水长天、碧潭如茵的意象,别有一派风雅的景致韵味。

  临窗置了一个黑漆嵌钿龙戏珠的海棠香几,十足黑釉如意纹的花色,鹤腿象鼻的长足置在钿彩绘单龙戏珠的几面上,四足饰满了折枝花卉纹,便是束腰上也是浅浅的浮雕如意云头的纹色,十足是繁丽到了极致,恰与这一室的萧雅淡然成了对比,却反而显出布置者的别具匠心来。安媛忍不住细细摩看这香几,却在腿牙内侧摸出一个刀刻的浅浅“大明正德年制款”,心中暗自揣度这香几摆置在这里怕有些年头了。

  “这还是前头方皇后时留下的物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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