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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


  午后的阳光斜斜的透进窗架照入殿中,却瞬时被冰冷的大殿剥夺去了生气,昏暗的投射在地上,给这青灰阴暗的殿阁更增加了几丝鬼魅不定,韩太妃目送着福华擦去泪水,满含希望姗姗离去的背影,望着阳光都照不进来的漆黑门庭,喃喃自语道,“阿晴,我这样做可是对了么?”

  阿晴是万宫人 的名字,可此时她不敢接话,在宫里生活了四十多年,她熟知这个地方的生存之道,福祸相依,恩威南侧,主子有时候问你话,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你回答,她沉默的低着头,眼角的余光撇到韩太妃苍白没有血色的手握紧了一方素白的丝帕,更不免心沉了下去。

  隔了半响,韩太妃的声音中无不涩然,“阿晴,就连你也不对我说实话了。”万宫人迟疑的怔了怔,平静道,“太妃娘娘心里早有主意,也不需要阿晴多话。”

  韩太妃测了头,看着万宫人一脸冷漠的表情,第一次有了些愕然。

  ***

  “滴血验亲?”嘉靖皇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眼前面色沉静的韩太妃,脸色有些不愉,“母妃,铃儿时裕王府的长子,朕亲身骨养的孙儿,连内务府都造册在记,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

  韩太妃只是冷冷的端坐着,凤目下深影寂寂,浓重的粉黛掩盖不住她面色的憔悴,她的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的放松,“正因为是天家唯一的皇孙骨肉,血脉的正统才更要维护,此儿出生至今,连生母是何人也未有交代,要是混淆了天家的血脉正统,哀家他年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从来韩太妃在宫里都不问世事,嘉靖对她虽然恭敬客气,却并不当一回事,此刻见她这般强硬,倒被顶的一怔,他本来就在病中,中午急急被太妃叫来,想不到是为了这档子事,此时一肚子的无名火窜上来,又不能对太妃发作,便在慈颐宫中来回渡着步,脸色很是难看。

  韩太妃不去看他脸色,手中捻着一串佛珠,自顾自的念着佛号,一旁的张淑妃见机说道,“陛下,太妃娘娘的顾虑确有道理,裕王府里除了前头去了的段氏,在没听说还有宫人有孕,怎么好端端的就多出个皇长孙来了。”这话就是隐射裕王为了夺嫡有力,有欺瞒皇帝的意味,她偷眼看见嘉靖脸色发青,恶狠狠的眼风扫来,便要发作,赶紧话音一转又说道,“裕王爷固然诚挚可信,但不得不提防有小人借机作祟,陛下难道不记得前朝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了么。”

  最后一句话有些点醒嘉靖,他生性多疑,虽然从来没有怀疑过亲生儿子会在这事上骗自己,却对下人一概都及其的不信任,他沉吟片刻,吩咐左右道,“宣老三带着皇长孙进宫来。”

  安媛接到旨意,抱着铃儿匆匆进宫去,心里却一直七上八下的没事着落,跟随着穿旨太监亦步亦趋的走着,一路上瞧着他们白净无暇的面上阴晴不定,莫名的心里有些惶恐,绕过东华门的巨大琉璃影壁,远远瞧见那边人声喧喧,混乱一片,心里更添了些忐忑不安。

  深秋的天气,天虽然晴朗,日头却不再毒辣,仄仄的隐在云层里,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霜意,照在身上一点暖意也无,宫人们早在宫室的雕花长窗上套了毛毯,厚厚的一层灰鼠毛边翻在窗沿上,屋内便不觉得寒冷,慈颐宫外的门廊上并无窗门遮掩,一概都是露天的平台,穿堂风呼呼一刮,说不出的索索冷意便浸到了骨子里。

  传旨的内侍转过身,捏着嗓子板着脸说道,“万岁爷只传了皇长孙殿下进宫去,李夫人就在殿外候着就是了。”安媛微微一怔间,却见那内侍伸手就报过了孩子稳稳的抱在怀里,再也不看安媛一眼,迈着无声的碎步就往漆黑的大殿内走去。

  安媛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猜测不出皇帝宣他们入宫的含义,于是心中更加恐慌,她站在门廊中手足无措,觉得旁边的朝臣都在悄悄打量商议自己,心里如有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再转身时,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从从影壁哪儿走来,一壁有太监高声喊着,“裕王爷到。”她本能的低下头去,不愿再面对,可不知为何心里却莫名的安定了许多。

  裕王乍一触到她的目光,眼眸中霍然闪过极为锐利的光,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他便匆匆理了理袍角,随着内侍向殿内走去。

  ***

  大殿内早已站满了人,都是皇亲贵胄,内阁的几位辅政大臣都在,好险还有几位眼熟的太医站在人群后,裕王来不及一一去人何人在场,匆匆便向正中宝座上的韩太妃和站在一旁的父皇行礼,起身时,一瞥间便看到福华站在人群之末,身形消薄,垂头不语,裕王本不知道她也来了,乍看道她在此处,不免又惊又喜,然而她略一思索,仍旧站了过去。

  “老三,”嘉靖见儿子裕王行礼,喊了一声却又尴尬的顿住,他望了望一旁内侍们抱着好好的铃儿还在睡觉,不知道该怎么措辞,他于是把目光投向了宝榻上的韩太妃。

  韩太妃轻咳了一声,半响才打破大殿内窒息般的安静,说道,“三儿,皇长孙出生至今,是由何人在抚养?”

  这就是再追问翊翊的身世了,韩太妃声音不高,语声却极为严厉。

  “是儿臣府上一个侍女在看护教养。”裕王略一沉吟,回身瞥了瞥紧紧咬住双唇的福华一眼,老实回到道,“儿臣看那侍女诚恳可靠,便向父皇请旨给了她个命妇的封号,平日里照料起来也更加方便些,何况身份亦不曾辱没了皇长孙。”他的回答滴水不漏,不动声色的封上了韩太妃问话中的狠厉之处。

  韩太妃本来就不善言辞,此时被他顶的一滞,也寻不出什么话来说,正踟蹰间,却听有个尖利的女子声音突然响起,在大殿之中尤显刺耳,“堂堂皇长孙怎么能由一个卑微的侍女看护,皇长孙难道没有母亲么?天家贵胄怎能玩笑的的,倘若身世含混不明,焉知不是从宫外来混淆天家血脉的?”

  殿内顷刻间鸦雀无声,人人都屏住了呼吸,裕王寻声瞧去,却见殿角站着一个火红衣衫的女子,毫不惧怕的仰着头看着自己,那女子身姿窈窕,面目和张淑妃有了三分相似,不正是张淑妃的内侄女景王妃张氏么,她的声音又尖,语速又快,一席话说得字字清楚,所有的人心里原本都有这样的疑问,没人敢说什么,此时听她问出,都听得怔住了,她旁边站着的男子嘴角亦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正是自己唯一的弟弟景王,裕王略微有些诧异,自从去年张居正回京秘密禀报了固原的案子后,父皇虽然没有明面上查处这件案子,却责令景王即刻离开京城去番地就封,想不到弟弟这么快就无声无息的回到京城了,他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

  只听嘉靖身边的张淑妃厉声呵斥道,“快住嘴,皇长孙时嫡孙贵胄,未来的储君,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能有你说话议论的分。”她的呵斥未落,只听韩太妃淡淡接口说,“她的话也不算错,皇室骨血,才更加需要谨慎珍重。”

  张淑妃心中大喜过望,她本就与裕王不睦,早恐皇长孙更加稳固他的地位,只是碍于身份,不能被多疑的嘉靖怀疑,还须与侄女唱唱双簧,却没想到韩太妃居然态度如此坚决,旗帜鲜明的支持自己这边,她偷眼看她,却见韩太妃的神色淡淡,并无更多的表情,心里却又不免失落了几分。

  “父皇,铃儿确实是裕王府中出世,此事确然不假,儿臣可以作证。”福华突然上前一步,头上珠钗摇曳流丽,映照容色辉然生光,只听她不卑不亢,柔柔的说道,“裕王府虽然不比宫里,却是门户森严,外人断然是不可混淆进来,”裕王断然想不到她会挺身而出,为自己解围,正抬头仔细打量她,却被一声怒斥震惊。

  只见景王妃张氏脸色铁青,目光中燃气熊熊怒火,怒道,“呸,你才嫁入裕王府几日?怎能知道府里的事?”

  福华垂下了头,长长的睫毛上凝满了泪珠,看上去不甚凄楚可怜,过了片刻,才听到她用微弱的声音说道,“皇长孙出生那日,正是儿臣嫁入裕王府的日子,故而儿臣才干出来作证。”

  众人心中都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纷纷对她投去了同情的目光,便是张氏也没了咄咄逼人的锋利,却有些怜悯的瞥了她一眼,裕王有些意外的望着她,心中感激她的相助,目光不免柔和了几分。

  只听嘉靖沉默了一瞬,转身对韩太妃说道,“三儿确实来禀报过朕,皇长孙的生母乃是段如洵的长女段氏,只不过段氏诞下孩子后,便失血过多而亡故了,再加上段氏一门的案子未结,因而未有声张此事,还望太妃体谅。”

  裕王府里一喜一丧,竟是同日冲撞,这其中为了趋吉避丧的用意很是明显,却原来嘉靖心中早如明镜一般,难怪他会毫无犹豫的认下皇长孙的地位,眼见一场祸事便要避开,裕王偷偷拭了把汗。

  却听韩太妃说道,“且慢,段氏到底已是去世,此儿是否天家骨血无认可证,此时关系重大,哀家以为皇帝不可轻慢了,还是验一验来得踏实。”

  “如何可验?”裕王皱起了眉头,心中没了主意,便是嘉靖虽也听说过滴血验亲的事,却总没见人这么做过,不免也有点疑惑。

  “前朝正德年间,有位萧姓的宫人年轻貌美,很得先帝宠爱,收在豹房之中,前朝豹房的美艳宫人甚多,说来也不足为奇,可萧氏入宫后不久,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豹房乃是正德皇帝在京郊的一处行宫,里面收集了各类绝色美女,重重珍奇猛兽,方圆十里都是绿荫成批,繁华奢侈不可状物,是当年京城一处闻名的所在,只不过嘉靖登基后,这地方才渐渐废弃了下来,韩太妃慢慢说着,她说的虽是前朝旧事,然而殿中许多年长的宫人知道内情,都有些不寒而栗。

  “那大概是正德十一年左右的事了,哀家那时还在夏皇后身边做女史,清楚的记得那萧氏是盛夏入宫的,然而到了那年隆冬之际,她却在宫中诞下过一子,”韩太妃的话音刚落,殿中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人人都知正德皇帝正是因为没有子女,当今天子嘉靖皇帝才能得以藩王的身份即位,何时正德皇帝又多出了个儿子来,便是嘉靖皇帝的脸色瞬时也变得极为难看,韩太妃却不看他的脸色,只淡淡的继续说道,“先帝久无子嗣,自然是高兴的紧,便要立为储君,然而夏皇后却发现,这萧姓女子在民间原始有婚配丈夫的,是与先帝在宣府偶遇,才得以进宫。”

  “夏皇后再三考虑,认为皇储之事事关重大,不可有丝毫疏忽,便招来了萧氏母子,当着先帝的面,亲自做主在宫中秘密进行了滴血验亲,先帝虽然不悦,却与没又忤逆皇后的威德,然而滴血验亲的结果果然是孩子的血与先帝不可溶,却与萧氏相溶,先帝大为盛怒,将信将疑之下又秘密遣人找来了萧氏的前夫,却见孩子的血果然与那男子的血可以相溶。”

  人人听到这里都是一惊,有些知道当年详情的人想起后来发生的事,脸上都不觉流露出不忍之色,嘉靖皇帝当年还在钟祥作者藩王,并不了解当年宫中内情,这事也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得留了心,唯有裕王听韩太妃这样说辞,恍然大悟她今日的用意再次,他冷冷的瞥了端庄淑容的韩太妃一眼,心里暗自思索不定。

  那张淑妃确实听得面色发白,连声问道,“后来呢,萧氏宫人和那孩子怎样了?”

  “后宫发生了这样丢脸的事,自然是秘密的处置了。”韩太妃满是皱纹的脸上一丝变化也无,权当是在说一件在平常不过的事,只是听的人们不由得都心中沉重,却听她加重了语气,对嘉靖说道,“皇储之事事关重大,哀家恳请陛下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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