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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张居正收到书信,快马加鞭的感到嘉峪关时,已是后半个月的事了。

  这日正式除夕,他独自牵着马进了陈骨干,只见这个不大的城池里,家家户户都刮起了鲜艳的桃符,市列珠玑,商铺兴旺,门市红火,大明富甲四海,就连这边陲小城也是一派繁华景象。他打听到副指挥使府就在街后的巷子口,心中颇是有些期待,时隔半年多,马上就能见到她了。本以为早已阴阳永隔,谁知道时隔半年多,竟得知他还在人世的消息,一收到书信他便放下手上所有的事,直奔这里而来。

  袖中的牛皮小酒囊还有小半壶酒,随着步伐隐约摇晃作响,他不自觉的抓紧在手中,全然未曾留意到,在走过的这条热闹的街巷上,还有件悄悄关了门的商铺有些不谐,而那门前斗大的一个“秋记”招牌,此时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歪歪斜斜的倒坠在门上,似在预示着什么。

  远远地,一个小童戴了顶皮帽奔了过来,不留神滑了一跤,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扶起。小童抬头看了看眼前青衫消瘦的男子,忽然瘪了瘪嘴,开口唤道,“张恩公。”

  安媛上了牛车,便隐约觉得不对劲了。那秋家妇人一改在外面热情嘘寒问暖的申请,拉扯自己上车的手有些冰冷,似一个铁铐般仅仅锁住了手腕。安媛轻轻挣扎了一下,却挣脱不开那鹰爪一样的锋利,她心中有些慌神,脸上强自笑着,“秋嫂子别开玩笑了,这是在做什么。”

  秋家妇人却并不理他,麻利的从身后木箱中去除麻绳,把安媛的双手双脚都绑紧,直到确定她无法动弹,这才松开了她。双目却紧紧盯住她,生怕她会跑掉一样。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安媛苦笑一声,眼前的人是敌非友,她脑中极速的转着,到底有谁回和自己过不去呢。她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你们认识春兰?”

  那妇人冷冷的瞥了她一眼,“你最好什么都别问,到了地方就会知道了。”

  小小的车厢内,两人心思各异。

  出乎意料的,面前的女孩没有哭闹,也没有叫喊,甚至有几分坦然的。既然天下之大无处可去,那便听从老天的安排吧。她于是黯然的靠在车壁上,反而安下心来,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双眼合目休息。

  反倒是那妇人有些吃惊的望着她。

  车行颠沛,日夜兼程,这一路行的很是疲惫。还好那秋家妇人每日饮食起居倒不曾亏待了安媛,只是不许她下车一步,更不知饭菜中给她服下了什么药物,安媛的声音渐渐嘶哑,过了四五天后,竟然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全然便是哑了一样。而那秋掌柜就在外赶车,倒也并不露面。

  转眼已是过了十余日,安媛终日在大车之中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这日午后,打车行了不久竟然停下来,耳听得窗外有人大声喊着,“都排队来,都排队来,入京的一律要凭路引。”熟悉的京片子传来,安媛不免一怔,兜兜转转了这么久,竟然又回到这个地方。

  风微微掀起帘子,一行白鹭划过天际,金色的琉璃瓦,在冬日和西的阳光下炯炯生辉,搞大的城楼依旧古朴沧桑,飞檐入层林,车外穿梭来往的路人许多,肩挑走车,都排着队入城去,喧哗热闹之间夹杂着各地的方言土语,一派尘嚣市井。

  车外忽然传来一声极其熟悉的清冷语声,淡淡的听不出半点情绪:

  “大胆,连本王的车架也敢阻拦。”

  只这一瞬,安媛竟然忍不住有流泪的冲动,吼中“荷嗬”两声,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几乎本能的凑到车窗前,想看的更清楚些。透过帘缝,隐约可以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马上,手执僵绳,轻衫缓带,宝蓝的袍上绣着忍冬的宝相花,一水的翠通碧的裙衫,外罩一件貂鼠皮袄,头上只簪一枚菩提叶,俏生生的映照笑面,照实是为佳人。

  “王爷,小的不敢拦您。只是今日是十五,夜里要办上元灯会,上头吩咐要严查九门进出,并不得松懈了各门搜查。”一个小兵跪在地上,衣甲都埋在泥雪里,却梗着脖子回话道。

  那人脸色愈发阴暗了,黑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眼见便要发作。

  “你这小兵好不懂事,连欲王殿下的大驾都敢阻拦,还不快快叫你的上司来答话。”那人身前的少女忽然笑着发话了,她的声音清脆,宛如银铃般悦耳动听,灵动的一谈一笑间,瞬时化解了场面的尴尬。

  不知听她在耳畔笑着轻轻说了句什么,那人竟然略点了点头,罕见的竟然唇边抹上一丝笑意,替换了曾经沉寂如万年似水的书单表情。

  一只手重重打在帘子上,秋家妇人不满的瞪了安媛一眼,把帘子紧紧扣好在窗板上。不知为何安媛心里竟然隐隐有些感激她,眼前又复一片黑暗。

  那人静静立在马上,不轻易的回头望了一眼,身旁时望不到头的商贩车马等待入城,一辆辆静静停在路边,都挂着厚厚的帘子,此时正月。

  还未过完,天气尚寒,车中有女眷的也并不为其。不远处有辆普通的牛车,帘子好像开了一缝,那一瞥间似有流转的眸光注视着自己。他再望去时,那帘子又合上了,甚至他都分不清前一瞬间,是哪辆大车投来的目光,只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不敢不敢,小的手下不懂事,怎么敢拦了王爷大驾,快快打开城门。”一位级别搞一些的将官气喘吁吁的跑来,呼呼为手下吩咐了几句,只听城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些守城官兵都毕恭毕敬的等候在路旁,迎他入城去。

  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却并未觉得有什么异样,只是众马入城的那一刻,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空了一下。

  马蹄声去的远了,将官大声的训斥了守城小兵几句便去了。城门外又恢复了适才的热闹,听得外面搜查似乎很严格,每辆车都要求开门检查。安媛心里有一点期望,只要守城官兵一打开车帘,便能看到自己被绑在车里,说不定还有被救的机会。

  然后轮到自己这辆大车时,只隐约听到车外的秋掌柜轻声说了句什么。车门都没打开一眼,就被轻易放行了。猝不及防的一阵颠簸,安媛险些摔倒,心中失望更是弥深了。

  大车入城行了不就,便在一个偏僻的宅院内停了下来。

  “到了。”车外的秋掌柜说道。车内秋家夫人闻言松了一口大气,解开了安媛的手脚的捆绑,眉目间悍然的有一抹轻松神色。

  下车时,安媛只觉得双腿一阵酸软,险些站不稳。忽然一只手从旁扶住了自己,让她稳稳站在地上。她抬头去看,只见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身边,穿着一件半旧的皂袍,脸上蒙着青巾,看不出什么表情。而半露的双目却让人觉得怪异森然,她仔细看了一瞬,赫然发现那男子竟然是没了左目,因此看上去左眸雾蒙蒙的没有光泽,不免吓了一跳,脸上变了颜色。

  “大胆,怎敢这样对主人无礼?”秋家妇人站在一旁,见安媛直盯着男子的缈目看,不由出言呵斥。那男子却破颜无畏的一笑,挥挥手让秋家夫妇退下,拉着安媛左臂的手却并不松开。

  安媛挣脱了他的手,只顾低下头去,脑中仍在仔细的回思,这渺目的男子怎么这么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样,忽听那男子柔声说道,“姑娘是从宫里出来的吧,怎么看着有些面熟?”他一开口说话,安媛就有些心惊,这人声音怎么这般熟悉。

  “我与姑娘素不相识,请你来此,并没有恶意,”那男子却又是一笑,向前渡了几步,云履靴落在雪地里,无声无息。他的语音亦是柔和的,“是了,姑娘被灌了哑药,想说话也说不了了。这都是我手下的人办事不利,得罪了姑娘。我也不想去问姑娘的来历,姑娘也忽要知道我是谁,来到这里,就算是我的客人。姑娘只要今晚按我的吩咐去做,管保你平安无事,过上几天就能重新开口说话,过上正常的日子。”

  这里看起来是一出废弃的宅院,很是偏静,男子说了这半响的话,也听不到院子外有人声传来。院子里种了几株梅花,此时都版图荔枝,枝头料峭与一地白雪相映,似一副清冷的画卷,格外有孤傲寒霜之意。梅花本事清洁之物,最是性傲难养,在北方很难存活。而这院中的梅树虽只有几株,却都是双中抹胭的珍奇妙品,不是寻常朱砂、绿萼的凡品。

  先兵后礼,岂是待客之道?安媛低头看那梅花,仿佛全然没听到一样。那男子耐心甚好,等了片刻,见安媛只看那珠玉蝶,便轻轻伸手去触那花枝,唇边仍是衔着淡薄的笑,“据说京城中刷羊肉的店也是姑娘的产业,姑娘难道不想知道那店中小儿伙计一干人等现在都在哪里?”

  仿佛被点击一般,安媛闻言一震,缓缓回头去看他,目光中如有火烧,全然是愤恨之意,那男子并不以为意,只是随意的折下那支梅,插在安媛鬓边,赞赏的看了她一眼,慢悠悠的松开了手,却有意无意的触了她的发鬓。

  安媛脑中愕然闪过一个人来,是了,这人的语声听来如此熟悉,面目也有几分似曾相识,就是再宫中遇到过的。她轻轻点了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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