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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拓跋顼眼底泪光渐渐逝去,冷然盯向萧宝溶,凉薄地笑,“你可以现在就下令杀了我。”

  萧宝溶忽然一扬手,居然也是一耳光,响亮抽在拓跋顼的面庞。

  没等他恨怒抬头,萧宝溶已寒声道:“拓跋顼,你没看到阿墨哭了么?我令人掌你嘴,不过三五下,她便已不忍心;而你当初,到底要有怎样的铁石心肠,才能眼看着她给人掌嘴上百下,还逼着她向你叩头道谢?从那时候起,你已经失去了任何对她的未来指手划脚的权力!纵然武艺再高,你也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

  他转身为我拭泪,冷淡道:“我很想趁着我有权力处置你时把你碎尸万段。不杀你的唯一理由,是不想阿墨伤心。你根本配不上我的阿墨!”

  拓跋顼眼底的仇恨和愤怒随着萧宝溶的话语逐渐失去了锐气。

  他默默地望着我,眼底一片寂然,看不出任何的凄怆和悲哀。

  而我瞪着他,恨不得将他那张漂亮的脸庞剜出个洞来。

  他一低头,再不说话,拖着镣铐,一瘸一瘸地往外走去,——掌嘴不过是场折辱,并没让他受伤,但他倔强挣扎给逼得跪倒时,腿部应该给踹伤了。

  再说不出心中是怎样的酸涩苦辣,我在萧宝溶挽扶下默默登车,倚在他身畔发呆,连许久没见的车外江南风光都懒得看了。

  萧宝溶一直紧握着我的手,许久,才柔声问我:“阿墨,怪不怪三哥?”

  我揉着眼睛咕哝道:“我为什么要怪三哥?”

  萧宝溶沉默片刻,道:“你并不舍得我向拓跋顼动手,也不喜欢我骂他。”

  我强笑道:“我怎会不舍得他?这人心狠意狠,满心满意都只有他的江山,我也恨透了他,想要将他碎尸万段。”

  萧宝溶微笑着刮我鼻子,“是么?”

  我红了脸,由不得地郁闷:“只是见他委屈的模样,心里还是难过。我……我到底狠不下心吧!”

  萧宝溶低叹:“何止狠不下心?你根本就是……”

  我等着他说完时,他却止了声,微凉的指尖缓缓地游移在我干涩的面颊上,眸光如琉璃般透明着,春日煦暖柔和的光泽。

  “阿墨,日后……一定要找个比这人可靠的男子依托终身。”

  他终究这般说了一句,让我惶惑不解。

  找个比拓跋顼更可靠的男子……我还有这机会么?

  灰心地不去细想,把脚蜷到椅垫上,枕了萧宝溶的腿卧着。萧宝溶便垂着眸,宽宽的袖子流水般优雅拂动,随他抚我发髻的动作,轻轻游过肌肤。丝质的温柔触感和杜蘅的芳郁气息让我一阵阵地心旷神怡,渐渐耷拉下眼皮。

  有萧宝溶护在身畔的日子,真的很好,很好。

  不晓得入了宁都后会面临怎样的困境,我只愿这路能长些,再长些,将眼前的美梦拉得久些,更久些。

  可惜是路都会有终点,是梦都有清醒时。

  车身猛地一顿时,我已惊醒过来。抓着萧宝溶袖子坐起时,只听车外已有人恭敬说道:“惠王爷,摄政王遣末将护送王爷和文墨公主回京!”

  萧宝溶微一蹙眉,又迅速舒展开来,待车前锦帘掀开,他已能温文答道:“哦,是百里将军啊,有劳了!”

  够着脖子瞧时,车前正有一高大魁伟满脸虬髯的武将行着礼。依稀记得萧彦部属中有个武将百里骏,力大无穷,擅使双锤,想来便是此人了。

  听得远近有马蹄声,想来带来的兵马并不少,说是护送,无非是监视看押我们。前途未卜,甚至可能是灾劫重重,难得萧宝溶还能如此面不改色,平心静气地应对着。

  百里骏行礼告退时,萧宝溶忽然微笑道:“临海公什么时候被封为摄政王了?”

  百里骏脸色僵了僵,笑道:“皇上病势危重,北魏虎视眈眈,惠王爷又深入险地,所以皇上将国事交付给了摄政王。”

  萧宝溶点头,挥手让他退下,却在锦帘放下时,无力般倚住厢壁,疲倦地阖上那双晶明玉润的眼睛。

  我慌忙道:“三哥,三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萧宝溶摇了摇头,闭眼休养了好一会儿,才振足了精神,冰雕雪琢般的面庞绽出一抹清浅的笑容,“三哥没事。”

  他微凉的指尖滑过我面颊,小心翼翼得仿佛我也是冰雪琢就的,怕用力大了会化掉一般。

  他轻轻道:“这几日,阿墨多陪陪三哥罢!”

  这话听来很有几分不祥,仿佛下一刻便会生离死别,永不相见。

  难道萧彦打算一等我入京,就不顾身份礼节,直接将我接走么?

  可即便我真的嫁给了他,同在宁都,我要见萧宝溶也不难吧?

  压着心底疑惑,我笑道:“三哥,我自然一直陪着你。便是入了京,我不是还呆在三哥身边么?大皇兄到底健在,便是萧彦谋篡,也得有些顾忌,总不成没成亲就逼着我怎样吧?”

  萧宝溶温默一笑。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与我十指紧扣,紧密融合的姿态,仿若已经长在一处,再也不能分开。

  这晚的住处,却是由百里骏安排的,乃是当地一家富商的别院。我们的侍从虽然还随行着,可一到别院,立刻被安排到远远的偏院住着,身边跟随的人,已经换成了百里骏的亲兵。

  我又有了沦入敌手的惊恐不安,很不踏实地一直跟在萧宝溶身后,不敢离开半步。

  心里未必不知,萧宝溶已和我一样身陷险境,暂时无可奈何。可被他拉在手中,对着他清浅的微笑,我便总觉得事情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或许下一刻,转机就在他的微笑中到来。

  吃了晚饭,正缠在他身边不舍得回房睡觉时,那边又有人来报,说拓跋顼要见我。

  一会儿要见萧宝溶,一会儿要见我,我想着午后那场闲气,很想说不见,忽然想起他临去时那寂然无华的眼波和一瘸一瘸的腿,舌头打个转,却说道:“哦……我瞧瞧去。”

  拓跋顼同样给关在稍远的偏院中,大约因为他是我们抓来的缘故,他身边倒还都是惠王的人在看守。

  我走过去时,韦开便忧心忡忡地趁机告诉我,他们这些惠王的贴身侍卫,连见惠王一面,都会给盘问半天,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

  而拓跋顼这边,因为萧彦部下的征西军和北魏几度大战,百里骏的手下便对这位魏帝皇弟很有些成见,如果不是有韦开等人周旋,只怕很会吃些苦头。

  不安地走入拓跋顼被安置的那间逼仄屋子时,他正靠着斑驳的墙垂头坐着,黯淡的烛光映住他的侧面,花瓣形状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唇角,美好秀致的轮廓一如当初相见。散发垂下,反射着烛光淡金的光影,便更将他的神情添了几分忧郁迷离。

  待走到近前,他抬起脸来,眼睛亮了一亮,很温雅的浮光掠过,微笑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他的脸庞上,尚有被打过的淡红痕迹,唇边颜色极淡,气色很差,也不知背上和腿上的伤怎样。

  默不作声地走到他跟前坐了,抱着膝,我盯着灰暗潮湿的地面,等他开口。

  拓跋顼尴尬地轻咳两声,被打过的地方更红了,连未伤着的白皙面庞也泛着绯红。

  “阿墨,有些事,其实我一直想和你解释。”他似乎说得很艰难,说几个字,便顿上一顿,才继续说着,“我知道你怨恨我,怪我为什么在你一心想我帮你时,却没有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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