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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侍从们分明都松了口气,连声答应着,一路小心护我出了陵,径直回别院。

  这日上午心绪自然又低落到极点。

  端木欢颜目盲心明,不过与我说了两句话便料到了,微笑道:"若心情郁结,难免见事不明,也不必强求着学什么了,建议公主试着弹琴奏乐放松一下心情。"

  我苦笑道:"三哥教过我,不过我一向懒,指法早生疏了。"

  端木欢颜温和道:"此一时,彼一时,你这时捡起来,一定学得快。"

  他转头,令人将琴台搬到院西的小亭中,然后携了我的手,在我挽扶下一路过去,却见白石倚长松,清泉绕碧亭,又有山风卷席着苍梧碧竹的清气穿过,散了不少夏日难耐的暑气,令人心静不少。

  端木欢颜便坐在我身侧,择了《梅花三弄》让我练习,说道:"梅花铁骨冰心,凌寒而放,愈是冰雪加身,愈是暗香袭人。你莫要去想梅花那小小的花骨朵,只从那一身冰霜想起,如非严寒,如非冻雪,如非万木凋零,哪里见得梅花激昂向上的风姿?"

  我屏息静气,听着他的话慢慢想着,本来僵硬的指骨渐渐松散,松散而有力地在丝弦上弹跳。

  寒风愈凛,梅花愈香,次第而绽,不屈不折,节节向上……

  胸中郁忿之气更浓,却不仅为阴差阳错弄丢的爱情,更为那如冰刀雪剑加之于身的屈辱和厄运。

  梅花三弄,正将同样的郁忿不屈之气,以相同曲调三次奏出。初则悲郁,后则激愤,三则喷薄而出,直将怒火仇恨尽数迸溅出来,重现冰天雪地凌风傲立的孤峭风骨。

  端木欢颜最初还把着手教我运指方法,后来只在一旁静默听着,由我用并不十分准确的音调,一遍遍地弹着。

  我终于能将完整的曲调三弄完毕,只觉胸中块垒也随了那琴声奔腾而出,猛地将双手在那七弦上狠狠一拍,已是泣不成声。

  端木欢颜默然拍拍我的手,由着我伏在他的肩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正如端木欢颜所说,如此发泄一场,我心中果然好受许多,午睡时极疲倦,睡得却极。等我醒来洗脸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站起身在卧房中来回走了两步,我蓦地扭头,问小落,"惠王来了?"

  屋中所熏的甘松香清凉略苦辛的气息中,分明萦着淡淡的杜衡清气,而这附近,并没有杜衡兰若这类香草。

  小落果然点头,"是啊,公主睡得熟,王爷来看过公主,再把我们叫到外面去问了公主起居情况,然后又回到屋里。"

  她指着床边的一张杌子,道:"一直坐在这里,托着腮看公主熟睡的模样,好久才离去,说是到真人那里瞧瞧。"

  连他走了空气中都残留着杜衡气息,可见他的确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我闷闷道:"哦,他有说到相山来做什么吗?"总不会顶不住萧彦的压力,要和母亲商议着,打算这就把我嫁给那个老得可以做我父亲的当世枭雄了吧?

  小落思量半天,道:"王爷也没说什么啊,瞧他模样,又似憔悴了些,只怕就是满心眼里疼着公主,委实放心不下,特地来瞧的吧。"

  是吗?

  我还是忐忑。

  这时小惜给我送来一大盘洗净的紫葡萄,笑道:"端木先生叫人来说,请公主醒了,就告诉他一声,大约找公主有事吧!"

  "哦!"我正想逃开这若有若无的杜衡清气,扬手道,"把葡萄送端木先生房间去,我和他边吃着边聊吧!"

  端木欢颜所住房间就是阿顼住过的房间,我一来便指明了将这房间腾出给端木欢颜住,顺便把原属于萧宝溶的东西都让人丢出去,打算再不让萧宝溶住过来。

  端木欢颜正坐在窗边的小圆桌旁一个人摆弄着棋局,看来他百无聊赖,多半正在等我了。

  我忙让小落将葡萄端过去,帮他一颗颗剥着葡萄皮,我笑道:"先生,还打算教我继续弹琴吗?"

  "哦,弹琴……"端木欢颜微笑着吃了两颗葡萄,挥手令小落等退下,继续道,"我是想和公主谈谈情,谈谈……惠王爷对公主这份难得的手足之情。"

  我顿时意兴阑珊。好一会儿,我才道:"三哥待我好,我知道。若不到自己极紧要的关头,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把我许给一个老头子的。"

  "公主说错了。"

  "哪儿错了?"

  "惠王并不是在自己极紧要的关头牺牲了公主,而是为了公主的平安,才被迫应允了这门亲事。"

  我沉吟片刻,想明白了,"先生的意思,三哥是在我落入魏军手中时,为了让萧彦发兵相救,才答应了这事?"

  端木欢颜叹道:"其实这一点,公主也不难猜到,为什么就不肯多体谅惠王一些?"

  我气恼地一拍桌沿,恨恨道:"他为了把我从北魏皇帝手里救出来,就将我送给一个老头!他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两者有什么差别?我都被迫跟一个……跟一个……"

  区别在于拓跋轲年富力强,正与齐国为敌;而萧彦虽居心叵测,可暂时还算是齐国臣子,可惜已经老得可以当我父亲了。

  "有差别。"端木欢颜截断我的话,拈着棋子在棋盘上排放,说道,"拓跋氏和大齐萧氏是世仇,你落在拓跋轲手中,将是随时会丢性命的仇家之女;而萧彦到底是大齐臣僚,不管他有没有反心,对年轻美貌的大齐公主,都会视作掌心中的宝。无论未来形势如何发展,你都能性命无忧,并保有你的尊荣富贵。"

  我想起拓跋轲第一晚对我的态度,生生地打了个寒噤。没错,如果不是后来我放下身段处处示弱,甚至压抑着羞辱曲意承欢,拓跋轲会一直像第一晚那般折磨我,只怕我已死在魏营了。他和我父皇有杀父之仇,找了我去的唯一目的,就是在我身上发泄仇恨,也许本来就是打算把我活活弄死。

  而萧彦……看来对我礼敬有加,又如此千方百计想娶我,若是真嫁过去,大约不会亏待我,更不会像拓跋轲那样,连个名分也不给,硬是把我贬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侍婢,连青楼女子都不如。

  我不由得也拈起了棋子,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击在棋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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