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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番外:萧瑟

  夫人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十九岁了。

  十九岁,是一个成年人的年龄,那使我有足够的智慧可以肯定夫人就是我的亲娘,虽然她在有生之年从不让我这样称呼她。

  我不怪夫人。我可以想象到当我睁开黑蓝两色的时候,她有多么惊慌。

  因为父亲看我的时候,我侥幸没有睁眼,所以我还是曾经有那么半天时间是有父母的,不能算彻底的孤儿。只可惜那种有父母的感觉,我一点也不记得,长大以后我拼命的去回忆,可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所以我只能想象,我想象着自己刚刚在皇宫里出生时的样子。既然能让已经看过我一眼的父亲没有看出破绽,那么新生儿应该都长得差不多吧。于是我根据自己看到过的幼婴联想当时自己的样子,那时候的我应该和这些小东西一样,红通通皱巴巴,闭着眼睛只会啼哭和睡觉,也许睡梦中会抿着没牙的嘴笑一笑,或者皱着小鼻子打个大哈气,让人为拳头大的小脸上能张开那么大一个洞惊奇。夫人一定在我身边温柔的看着我,她当时一定很累,可是她总舍不得睡着,还想多看一眼那个蠕动着的生命奇迹。在外人眼里这个幼婴应该很丑很丑,只有夫人觉得我好看。可奶娘总是说,我出生就比别的婴孩漂亮,五官精致的超过她见过的所有女婴。是吗可是我没见过很好看的婴孩,所以总是想象不出刚生下的孩子什么样算漂亮。

  应该还是有一点区别的吧,要不然当我晚上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夫人就不用那么费力,只能去找一个同样貌如女子的男婴来把我换掉。成年之后再遇到那个顶替我身份的男婴,我发现他远远不如我漂亮,尽管大家都一致认定他也是个美男子。

  夫人一年只能抽出时间看我一次,我知道这已经是她的极限,天知道这要冒多大的风险!可是她请最好的师傅教我读书,给我最好的生活环境。在我年少无知,随意表露自己的异能,身边的人都吓的要死的时候,她也不舍的把我丢弃,只是换掉了我身边所有的人。我还能记得她扶着我肩膀的温暖,还能记得她在耳边反复叮嘱,不能随便说要下雨啦要起火啦,孩子,别人会害你的,你要懂事。

  没有一个孩子可以靠自己就活下来,虽然她没有陪在我身边,但我的确是她养大的,所以我每次看到她,都在心里叫她娘亲。

  我和她宫中名义上的儿子一起成长,我受的教育一点也不比那个皇子差。夫人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从很小的时候就让我学着治国,我为了让她高兴,也尽力去学。当时我们两个都不知道,竟然有一天我真的能用到这些本领。极小的时候我傻傻的幻想着我学好了这些,夫人就会找机会再把我们换回来,让那个家伙把爹娘还给我。长大一点之后当然知道这不可能,只要我在爹爹面前睁开眼睛,夫人和我都会没命。我只能更加努力的去学习,找遍东林、大苑、北褐所有的史书典籍,对比着目前的朝政一点点分析得失。每次夫人来的时候就讲给她听,后来谁都知道西瞻的皇后是皇上的得力助手,她一直默默的胁从皇帝理政。

  再大一些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绝好的办法,我可以弄瞎那只蓝眼睛,只留一只黑眼睛,那样别人就不会叫我妖孽,只会叫我瞎子!等夫人的儿子继位以后,总会有处理不了的问题,那时候我就可以用幕僚的身份留在她身边,私下里也许她会让我偷偷叫一声娘亲。

  可惜我的运气不好,夫人的运气太好,只凭相貌找回来的男婴竟然天资极高。论文治也许他比我差一点儿,可是治国已经够用。然而西瞻人更重视的是武功,他十五岁就带领三万铁骑踏平漠北,逼得北褐送给西瞻万里疆土。那一年,他成了西瞻最年轻和封号最响亮的王,振业王!

  他是西瞻的不败战神,他策马扬鞭,意气飞扬的活着,过着本来属于我的生活,叫着本来属于我的爹娘。而我,只能躲在见不得人的地方热切渴望夫人的探望。

  所以,我对他,一直怀恨。到夫人去世,我知道自己终于绝望,再没有机会叫一声娘,而他却可以名正言顺的穿着孝服,哭我的娘亲,我就更恨!

  我明白这件事怪不得他,他至始至终什么也不知道。夫人死前已经把一切知情人都带走了,她给我留下很多很多钱,希望我能生活丰裕。真的很多,太多了!多到从小照顾我长大的奶娘都动了心,拿着钱财再也不出现。多到侍卫长官都不顾身份,活生生打断我的腿,只为知道这些钱财的下落。

  我拖着断腿,带着他朝着自己编造的藏宝地走去,当他只因为摸了一下我指示的树藤,就干渴难耐不停喝水,直到把自己活活胀死的时候,他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死死的盯着我。

  他是新来的,不知道我除了治国之术,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些奇异诡诈的玩意。

  很多年后的那一天,等我识破了振业王传令部下的信号,揭穿了他的身份,他那么阴冷冷的看着我,问我怎么会知道他的信号。我仔仔细细的看着这个人,这个本应该是我的人,看清楚了他对青瞳的重视,看清楚了他的心意,然后才慢慢回答他,我懂的东西很多,有机会会让他了解。

  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想方设法不让青瞳回西瞻。真是为了实现她自己的梦想还是为了我有施展本领的机会又或者,前面说的都是借口,我只是要抢走他重视的一样东西,就像小时候,他夺走我的母亲一样。

  箫图南,岂能让你事事如愿,既然你代替了我,那么你的人生也应该同我一样留有遗憾!

  番外:苑廷芳

  我叫苑廷芳,是大苑开国帝后的独生女儿,所以我顺理成章成了第二任皇帝。

  我有一个即会打铁又会打仗的父亲,和一个即会织布又会治国的母亲。奇怪的是,他们会的东西我一样也没有继承下来,反倒是他们两个都没有的美貌被我自己发挥出来了,于是在那间小小的茅屋中,父亲抱着刚出生的女婴喜笑颜开,说:这么漂亮的姑娘,就叫花儿吧。

  花儿,是一个俗气但是很可爱的名字,我心里一直很喜欢。因为我叫花儿,邻居方叔叔家与我指腹为婚的小儿子就被两家商量着起名叫叶郎。谁让他比我晚出生两个月,名字就只好顺着我走了。

  他随我走,一走就是一生。方叔叔家是养鸭子的,算我们家乡的富户,我跟着自小并没有亏了嘴,每一样零食不分一大半给我能饶得了他呢叶郎自幼就生的又黑又瘦,八岁之前都打不过我,后来我突然发现他的力气比我大了,立即改变战术,开始说些恭维话骗他心甘情愿把好吃的给我,后来后来一切形成习惯,现在合上眼睛,我都似乎能听见他不停的叫:花儿,这个给你。花儿,别爬树,你要什么我帮你。花儿,你穿上点,我是男孩子我不冷。

  当我的双亲大受刺激发下宏图巨愿,以拯救天下为己任的时候,我还在家里和叶郎抢糖吃呢。当他们经过六七年的奋战,已成霸主之象的时候,我和叶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变化,他依旧会在我的指挥下爬到树上摘没成熟的酸杏,又在游戏输给我的时候呲牙咧嘴的吃掉。如同一切没有改变,我始终是苑花儿,他一直是方叶郎。

  史书上关于我的记载只有聊聊数笔,只说待息宁帝继位,其时四海宴静,八方臣服,内无奸佞权臣、外无虎狼之敌,律法严明细致、官吏权责清晰,国渐强、民渐富,呈大国之象。帝终一朝无军功、亦无大绩,然帝与相王皆出身贫微,重农桑轻赋税,息宁一朝国库丰凛无比,大苑凭此一朝所积财富农工,百年无虞。

  解释起来很简单,就是我运气好,登基的时候不服的国家都已经被我爸爸打扁了,自己有点想法的大臣们也被我妈妈修理了。而且律法也订好了,各衙门也形成运作体系了,我等于什么也不用做,白捡个太平皇帝干干,而我也果然什么也没做,没有军功也没有政绩,甚至没修建个大运河长城什么的能让后世人记住我的东西,一切都顺着我爸妈定下的规矩走,连这个又黑又瘦其貌不扬的丈夫都是爸妈以前给我找好的。他没有貌也没有才,唯一会做的事情是养鸭子,朝臣向相王请旨的时候他和我一样唯唯诺诺没有主意。

  大概我唯一做了有主见的事情,就是我拒绝了礼部给我取的我根本不认识的字做名字,我喜欢叫花儿,任何一个百姓也可以叫,我的圣讳不用避。之后大苑再没有这样的例子,每个人都叫着大家不认识的看上去冷冰冰的名字。我和叶郎只是依着名字的意思改了个文雅的叫法,息宁帝苑廷芳和她的相王方知秋,尽管花儿叶儿换了叫法,可在别人眼里我们还是老实人,就像一对憨厚的大阿福,坐在最高权利的御座上总是笑眯眯的。所以,尽管大臣不甚怕我,却喜爱我。

  然而没有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做点什么不难,可什么也不做那有多难!你要怎么样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才能用没有主意巧妙的控制朝臣,谁的话都听一点儿,那么他们自己必然相互制约。什么劳民伤财的举动都不做,才能让饱受战火的土地恢复生机。士农工商都在宽裕的环境下自由竞争,蓬勃发展,皇帝没有特别的喜好,所以就没有任何一个环节被特意的抑制。每当有朝臣提出一个可能会打破这样的和谐的主意,我就会嗯啊答应着,请母亲给我留下的那些重臣们讨论。那些重臣们经过特意挑选,代表什么人利益的都有,结果势必在争论中磨平棱角,最终颁布的每一条旨意,都和我一样圆滑。

  我们为了这个国家,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如果能选择,我宁愿回到乡间,还做那对爬树翻墙的野孩子,我不过是苑花儿,他不过是方叶郎。不像现在这样,我们什么也不太喜欢,什么也不做,一生一世就在模棱两可中消磨过去了。国富民强之后,我们两个甚至也没有做出点出宫去微服私访之类有意思的事情,皇帝微服私访不外乎为了察些冤案弊政之类,显示自己的圣明,而我,不能太圣明!

  这样做的结果是我死后,大苑还整整繁荣了一百年!超过了从前和以后的任何一位皇帝,即便是被后世称为武仁中兴的那段时间,也比不上我在位时的繁荣富足。

  所以,智慧,不一定做给你看,也不一定要让你知道。一个能让息宁一朝国库丰凛无比,大苑凭此一朝所积财富农工,百年无虞的息宁帝苑廷芳,你难道能说她什么都没有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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