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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天微微明,东方的天空露出一圈淡淡的太阳光晕,灰蒙蒙的天幕一片朦胧的白,黎明的曙光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降临。熊熊的大火燃烧了一夜,终于疫累地渐渐小了下去,隐匿成星星点点的几堆余火,挣扎跳跃着不愿甘心地灭去。红了双目的景岚犀利朝下望去,高大的冷宫几乎被昨夜的一把大火烧成了一片黑色的灰烬,断壁残垣,荒凉满目,一地狼籍。几根未曾燃尽的朱红柱子落了一柱的烟灰,孤零零立在一片空旷的灰烬中,几乎让人看不出原先的颜色。青烟缕缕四起,缭绕满目,一股尸休烧焦的臭味夹杂在阵阵晨风中,扑鼻而来,让人忍不住掩面转目。

  “回皇上。”一道迅捷如电的黑色影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好看的弧度,稳稳落在神色不豫的景岚面前。

  “讲。”景岚从唇间冷冷逸出短促的一个字,连眉目都不曾动下。

  “殿内发现烧焦尸体两具,面目虽非,但经太医辨认,均为男子,应是皇上派去传旨的太监。除此之外,并未在殿内发现其他人等尸体。另臣在殿内发现秘道一条,臣揣测,几名钦犯应从秘密逃逸。”跪在地上的正是景御从前的暗卫首领初一,他对自己主子身上散发的寒意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声音明朗地逐字汇报着,连头也不曾微抬一下。

  “好!好!好!”景岚寒着脸,冷到极点的面上笼起一层寒霜,怒极反笑,“叶景御,朕终于还是输了!输在低看了你的女人!”

  “皇上,是否让初一前去追捕?”初一尽忠职守地进言,却觉眼前明光一闪,神色恍惚的叶景岚似乎已痴了,目光迷离地踉跄着朝西月宫的方向远去。

  初一抬头,冷硬的目光追随着景岚的背影而去,终什么都没有再说。余烟依旧袅袅,远处的群山朦胧了连绵的线条,与天交成了靛青的一片。蹒跚而上的太阳奋力一跃,万丈红光穿透了灰色的地平线,决绝地破茧而出,天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天凌三年十一月,衡王叶景岚在崇政殿正式登基为帝,改元天昭,是为天昭帝,援例大赦天下,凡罪不在十恶之列,皆释放归家。

  战争之后,四夷蠢蠢欲动,国内百废待新,天昭帝颁新政,制律令,奖农桑,抚百姓,休养生息。金碧辉煌的九重城阕,伴随着新帝的登基与接踵而来的种种新政,又开始姹紫嫣红了起来。

  帝都,铜雀巷,歧王府。

  卷地西风,半帘残月,惊起西窗不得眠。冷月年复一年地依旧,缺了又圆,阴了又晴,岁月匆匆地蹉跎,困在弹丸之地的方寸之间,日子长得恍惚了,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今夕何夕了。

  一阵大风贴着地面狂啸着掠过,满院草木簌簌摇落,一地黄叶飘零,惊得他遍休生寒,渐起凉意。

  青衫依旧磊落的叶景绍,斜坐在回廊外侧的美人靠上,背靠栏杆,鬓发如霜,神色肃然地凝视着天上那一轮细如银钩的残月。他猛的仰头,张大了微薄的两片嘴唇,手中握着的陶瓷酒坛高高举过头顶,冷酒似泪,蓦的倾倒下来,凛冽的酒精顺着他的发丝、脸颊,无情流倘下来,满面湿润,分不清究竟是泪,还是酒。

  厨下负责歧王三餐的小桂子恭敬端着几样小菜,跨步来到落月楼外,天昭帝派来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侍卫照例拿着筷子拨动了几下,略略尝了两口,见无异常,这才挥挥手努嘴放行。小桂子满脸堆笑地点头哈腰别过,这才一溜小跑端着菜肴小心立在景绍面前。

  “爷,您的宵夜。”

  “滚。”但愿常醉不愿醒,景绍正一个人灌得起劲,看也不看小桂子,冷冷地驱赶。

  歧王脾气出了名的怪与暴踝,平日早已吓得屁滚尿流的小桂子今日却一反常态,小心环视了左右,见并无侍卫注意到他后,突然凑在歧王身侧小声说了四个字:“庄子,外篇。”

  “啪——”景绍的手松了一松,手中抓着的陶瓷酒坛蓦的掉落,碎了一地。仿佛一个人立在身后给了他当头棒喝,他神色微变,下意识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早上小桂子出门买菜,有位蒙着面纱的小姐偷偷给了奴才一瓶药粉,让奴才搁在王爷的宵夜里,她说只要说出这四个字,王爷定会重重有赏。”明明吓得浑身瑟缩,却咬着牙拼命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做惯了低三下四奴才的小桂子,其实哪里有胆子敢答应那蒙面姑娘的要求,谁知道向来心绪不佳的王爷会不会直接一脚要掉自己的小命——谁让自己出门遇瘟神,那位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姐却在自己将头摇得如拨浪鼓时,微笑着告诉他说已在他身上下了致命的毒药。他瞪着眼不信,那小姐不过轻弹了一下手指,刚买的老母鸡果真扑腾了两下翅膀一命呜呼了过去。横竖不过是个死字,他只能咬牙闭眼地碰一下自己的运气。

  “……《庄子外篇》有云:秋水时至,百川灌河。秋水不过如河伯作望洋兴叹,哪里当得起王爷一夸……”记忆中,一双无比清澈的眸子目光朗朗地落下来,似千里澄江,清澈如练。

  是她吗?她回来救他脱困了吗?

  双拳难敌四手,他武功再高,终不过血肉之躯,当日一战,终血肉模糊地倒在衡王面前。叶景岚不杀他,却用软筋散扣住他,散去了他一身的功力,将他囚成折了翅膀的笼中之鸟。

  他的眼睛一亮,心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猛的从栏杆地翻身下来,从盘子里拾起筷子,就着小桂子的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如风卷残云,不一会儿,就将两三个盘子里的菜席卷了个精光。

  月仿佛突然亮了三分,清辉在夜风中抖落一地,举目望去,满院的花木如笼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分外清冷。他猛然丢下手中的筷子,好似癫狂地大笑着,飞身朝院外掠去。

  守门的侍卫似乎意识到不对,互相对望了一眼,诧异地回身,瞪大眼睛惊惶地望见散去武功的歧王从头顶势如闪电地一掠而过,结巴地叫道:“快,快去禀告皇上……”

  三年后。

  江南,翠微湖,烟雨山庄。

  波光粼粼的湖上,隐隐矗立着一个环境清雅的小岛。恍如仙境的烟雨山庄内,柳如含烟,花似锦缎。山庄背靠一湖秀水,隐在一大片碧玉一般的杨柳之中,白墙绿瓦,玲珑别致,氤氲的雾气终年不散,远远望去山庄犹如人间仙境,海中蓬茱。

  此时,月正朦胧,数百臂粗的红烛齐齐燃烧着,忽长忽短的火光照得满室透亮生辉,跃动的火光暖暖落在脸上,让每个人或明或暗的脸上,都泛起一层明亮的光泽。

  白衣飘飘的秋水,干净利落的月儿、眉目微蹙的张德贵、冷然站立的清风、瞪大眼睛的小鸽子、若有所思的扁鹊神医……一屋子满满的人,神情肃然地围着朗朗如神的景御,紧张地几乎停止住了所有呼吸。

  “御,云儿要替你拆绷带了!”秋水猛然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子,将自己的双手放在景御的手背上。

  “好。”景御微微一笑,反而比周围的一圈人放松许多。

  秋水颤抖抬手,哆嗦着去解缠绕在景御眼睛上那一圈圈白色的绷带。许是紧张过了头,双手在景御脑后摸索了半日,竟没能一下解开绷带。

  “小姐,你的手。”月儿见秋水手心里冷涔涔一把虚汗,忧心忡忡地提醒。

  “师傅,还是让小鸽子来吧。”小鸽子白了白眼睛,实在按耐不住,跃跃欲试地出列。

  三年来,不辞辛劳的秋水带着一行人辗转天下各地,绞尽脑汁地搜集治疗所需的各种珍稀药材,决意要治好景御失明的眼睛。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她好不容易在众人的帮助下集齐药材为他治疗,今夜正是折开硼带,验证疗效的日子,三年心血,三年期盼,成败在此瞬间,她焉有不激动之理。

  “不用了,除了云儿,你们都出去。”景御微笑坐着,神情平静地朝众人摆了摆手。“我想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云儿。”

  众人莞然,抿嘴窃笑,因折绷带而隐现的紧张顿时散去了一半。神医呵呵朗笑,信心十足地投给秋水一个鼓励的眼神,领头带着众人退出了房间。

  “莫怕,我相信你。”景御定定握了握秋水渗满冷汗的双手,温言安慰。

  秋水深深呼吸,澄澈如练的目光定定落在景御俊朗如神的脸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决绝地抬手,将蒙在他眼睛上敷了草药的绷带一圈一圈解开。

  “御……”她小心翼翼地蹲在他面前,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望着他淡泊宁静的脸。火红的烛光灼灼落下来,映得他的脸光影斑驳闪动。

  景御只觉笼罩在周身无边的黑如潮水散去,眼前蓦然一轻,他试探着眨了眨眼睛,吃力地睁眼,朦朦胧胧晃动的白光中,一个模糊的剪影似淡非淡地闯入他视线中,一点一点地明晰。心抑制不住怦怦地猛烈跳动,他颤抖着伸手,三年来第一次,不再依靠敏锐的直觉牢牢地捧住那张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心尖的如花小脸。他定了定神,努力凝视着面前惶惶的秋水,半晌,心疼地开口:“瘦了。”

  “御,你看见了!”她激动地雀跃,尾音轻颤着落下,眼泪几乎夺目而出。

  “云儿,看见你,真好。”他长舒了一口气,紧紧将她拥在怀中,如珠似宝地疼惜。

  一窗明光皎皎落地,明月的光与暖暖的烛火不断交错,落下一地银霜,满室明辉。摇曳的光影中,秋水与景御相依相偎地拥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时光仿佛停止,玉壶光转,清辉流泻,她满足地微闭上清澈的眸子,惬意地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这一世,已经足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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