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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三)

  嬴政躺在寝宫里,连续两天起不了身,也许是之前一个人站在柏树下太久,受了风寒,也许过度的心躁,胸内积着淤血,他的体质偶有疾患,根源于赵国驿站三月暮的那场倾盆大雨,躺在床榻上,他额头滚烫,腿脚却倍感冰冷,赵高点了暖炉,太医局里煎了药,嬴政依旧虚寒,神智时而混乱。

  一阵闷雷,嬴政惊醒,手下意识拽紧绸被,低哑的声音叫:“点灯,快点灯……”

  赵高忙凑到他身边,说:“已经是早晨!”

  嬴政皱起眉,下巴在微明光线里轻颤,很长时间过去,他忽然又道:“为什么让我睡这里,成蛟昨晚来了吗?”赵高跪在竹踏上,“这里是大王的蕲年宫,大王从登基起就睡在这里。”

  “夷简……在什么地方?”

  “奴才这就去叫!”

  雎雍宫,夷简正在走廊里凿陶俑,八尺高的身型,她不得不站在长凳上,半蹲着膝盖,雕琢他浓密的长发,她一根根从头顶往下滑落,在发梢处绑上黑色缎带,一丝不苟。

  赵高领一群宫人过来,走进小宫门,到台阶下,说:“郑姑娘,大王要召见你。”夷简头也不抬,仿佛没听见,手里熟练转动凿斧,赵高不禁提高了声音,重复,“大王要召见你。”夷简神情不动,置身事外。

  若从大殿里走出来,对赵高说:“她这两天除了凿陶,什么也不做。”

  赵高犹豫,对夷简他不敢强迫,考虑片刻,他说:“大王染病,身子发热,颤抖,已经两天没出过蕲年宫。”

  夷简的手仔细捏出缎带丝痕,与他,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形同陌路。

  隔天——

  嬴政依然高烧不退,咳出血来,太医局惶恐,朝中大臣亦惶恐,自古以来短命的王相侯帝数不胜数,先王异人亲政不过三年,王死朝换。软榻上,太医们褪去嬴政的黑色丝衫,膀臂腹,一道深长的伤口,未药末铺敷,血肉模糊,太医大惊,问:“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创口?太医局里没有任何记录?”

  赵高一行贴身伺候的宫人慌即跪下,战战兢兢的回答:“奴才们实在不知!”

  太医令大人怒:“全都押下去,听候宫里掌事发落。”

  “大人,饶了小人吧,大人,大人……”

  一片嘈杂,赵高和几个宫人被带出蕲年宫,大王身躯,何等尊贵,手臂无端竟有尖利刀伤,不管何因,这都是死罪,伺候的疏忽,赵高双腿瘫软,他做事向来谨慎细微,伺候大王多年从不出岔子,少年时还为大王挨过太后和吕丞相的板子。

  同一片天空,不同的屋檐,雎雍宫的走廊里,夷简蹲在巨大陶俑的脚下,凿雕出它厚底缎履,雎雍宫里太冷清,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冷宫,若从外面进来,到夷简的身后,上下打量陶俑的身型,叹了口气,说:“大王的病情加重了,今天吐了血,蕲年宫当差的宫人都抓到掌事处了。”

  夷简不语,起身开始雕琢宽大的衣袖口。

  再隔天,用了药,嬴政高烧略退,手腿不再颤抖,只是神智还时有不清,臂腹的深长刀口肿胀发炎,创口不愈,太医令几乎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次药,却不见药效,到了晚上,炎症的刀口又引起低烧昏迷,加上几年前身体在暴雨里受过大寒,至今到三四月份,他的关节骨都有寒气作祟,或许是长期的失眠,这一觉,嬴政睡的太深,太沉。

  茫离里,他唤:“娘,我们快走吧,秦国才是我们的家……”

  他唤:“夷简,二十岁我还能懦弱,三十岁,我懦弱给谁看……”

  夷简一夜未宿,孳孳不倦的勾勒陶俑的绸衣,它挺拔修长的背影,在她眼里曾掠过无数次,它镂空的绸衣雕绣暗色花纹。若请求说:“夷简,你睡觉吧,你是大王唯一宠幸过的后宫,虽然还没封赐,可那也是迟早的事儿,你这样一直凿啊,凿啊,要凿到什么时候?要不你干脆叫我来……”

  夷简淡笑,打断她:“去给我拿杯茶!”

  “你真不担心大王吗?”若终于忍不住,“我每天看到宫女们急匆匆的熬药往返太医局和蕲年宫,你跟大王……”有些曾经的事,宫人们也是看在眼里,只是不敢妄加议论,“朝邕殿的几位夫人们到现在还没觐见过大王呢。”

  夷简说:“去拿茶吧,我有些渴。”

  已经连续很多天,天空不放晴,夷简低头视线转回自己的陶俑,若嘀咕,“倒是怀念以前的小郑公子……”走开,夷简有片刻的错愕,时间如果能回到以前,她又如何不想,时日匆匆而已。

  (四)

  世上的疑难杂症千奇百怪,太医局诊断,大王咳嗽出血并不属于肺痨,而像憋在胸口的气血,大王臂腹的刀伤始终不见愈合,又不是中毒,王族内亲戚们都进宫探望大王病情,人心惶惶不安中,转眼近一个月过。

  嬴政面色憔悴,脸颊瘦削,清醒时,他抬眼望寝宫外的青莲,四月底,水面青莲盛开,昏沉时,他想起在巴清的行馆,酒后她热情的拥吻他……人的心,永远无法勉强,也退回不去最初,变了就真的是变了。

  夷简同样清瘦,她日夜忙于陶俑,若每天带着秦王病情恶化的只言片语,夷简不去想,他是强健高大的秦王,夷简手里的陶俑,有坚毅的下巴,有高挺的鼻梁,有薄而透明的嘴唇,最后一笔,夷简勾画出长眼,陶泥灰色的眼眸,水一样清透,平静,她本想凿出灿烂的笑意,然而最终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张凝重的脸。

  这也许将是整座地宫里最高大的陶俑,夷简在它的后背发梢深处刻下文字:

  心,埋进泥土,夷简,嬴政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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