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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靖裕帝今日心情颇差,实在不愿意再听到什么坏消息了,但见吴良佐如此这般风风火火的样子,眉头一皱,暗哼了一声,心道:"这个吴胡子,又在搞什么呢!"

  只片刻间,吴良佐已奔到近前,单膝跪地,口称:"叩见万岁!"

  靖裕帝道:"吴爱卿,伤势如何了?"

  吴良佐虎躯微震,忙道:"臣谢陛下惦念,早已无大碍。臣在宫外候了半个时辰了,陛下,内廷有变!"

  靖裕帝两眼倏忽睁大,肃然道:"'有变'?朕不过就闭关了半天,怎会'有变'?"

  吴良佐的身子俯得更低,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奉旨处置之人,午后忽然……忽然……不见了。"

  靖裕帝厉声道:"'不见了'?这都是什么话?速传太子来见朕!"

  吴良佐似乎颇为犹豫,复又叩首,道:"陛下,太子……正与惠妃娘娘争执,怕是……"

  靖裕帝一呆,却不怒反笑,说道:"厉害!果真厉害!一个小小嫔人,倒把朕的皇宫搅了个天翻地覆——你们这都当的什么差?传朕的话,对太子说,无论他搞什么鬼,日落之前,朕看不到沈青蔷的尸身,唯他是问!"

  吴良佐眼中闪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喜色,忙躬身答应了,却还未及告退,已听靖裕帝冷笑道:"看来你不必去了,他已自己来了。"

  ——来的却并不只董天启一个人,他的身后,跟着杨惠妃,还有黑压压一大群侍卫太监宫女。这些人似乎一路上都在争吵不休,将至御前,还不住口,犹自嘀嘀咕咕。

  见了靖裕帝,杨惠妃当先哭道:"启禀陛下,臣妾冤枉!"

  董天启也毫不示弱,朗声道:"启禀父皇,惠妃娘娘私纵沈才人逃走,却来陷害儿臣,请父皇明鉴!"

  靖裕帝只觉气不打一处来,愤然道:"叫喊什么?究竟怎样,一个一个说!"

  杨惠妃忙道:"陛下,臣妾念及当日与沈才人的交谊,好心送她一程。谁料,沈才人的尸体却不见了,太子殿下便诬陷臣妾,臣妾实在冤枉!"

  董天启则道:"父皇,儿臣早对惠妃娘娘说过,儿臣奉御旨行事,请她不要置喙。谁料娘娘不听,儿臣无法,只好让她进去。那时沈才人刚刚辞世,惠妃娘娘可是亲眼见到的,可她忽然又说自己心痛旧疾发作,要回庆熹宫去。儿臣持礼送她到门外,再回转时,沈才人的尸身已然不见了,不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还是什么?"

  杨惠妃喊道:"没有啊皇上,没有!臣妾见了那……那沈才人的样子,心里害怕,又伤心,是真的犯了旧疾的。那尸体一定是太子殿下自己藏起来的,臣妾提出要搜查平澜殿,他却把臣妾赶了出来,臣妾冤枉哪,陛下!"

  靖裕帝一直冷冷听他们你来我往口沫横飞,此时忽然插口道:"沈才人已死了?惠妃你可确定?"

  杨惠妃微一犹豫,她其实也不笃定,毕竟她并未看到那尸体的脸孔。但为今之计,只有死死咬准一件事,那就是"太子偷藏尸体然后嫁祸于她",咬定不放——否则干息众多,七嘴八舌,弄不好更把自己私自派人约好暗号,偷开了紫泉殿经堂的窗户,带沈青蔷逃走的事情扯了出来,那便呜呼哀哉引火烧身了!盘算已定,便咬牙道:"的确如此——臣妾要一个死尸可有什么用?太子是故意设计嫁祸臣妾,请陛下明察!"

  靖裕帝如电的双眼转到董天启身上,森然笑道:"太子,惠妃娘娘问你呢,你要个死尸可有什么用?"

  董天启似乎丝毫都没有听懂万岁的弦外之音,答道:"启禀父皇,儿臣确已据实回答,一切概非儿臣所为,儿臣俱不知晓。"

  靖裕帝冷笑道:"据你二人所说,难不成那沈才人还能死而复活、借尸还魂,自己逃走不成?"

  ——正各持一词争论不休间,却忽见青阶之下,第三拨报信之人也赶来了。这一次,却只有一个,正是侍卫副统领齐黑子。

  但见这个粗豪汉子早已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向上奔,险些左脚绊了右脚,摔倒在石阶之上。

  吴良佐不禁大皱其眉,心道:"黑子素来是个面粗心细,豪气冲天的,怎会如此一个狼狈样子?"

  却听他失魂落魄喊道:"陛下,找到沈……沈才人了!她在……在……"

  吴良佐更为纳罕,自己明明吩咐过"见之格杀勿论"的,怎么又来回禀?

  靖裕帝亦皱眉道:"她在哪里?说啊!"

  齐黑子一双瞳孔分崩离散,结结巴巴道:"她在……西苑的那棵……'神木'下头……已经……已经……"

  四下人等全然愣在当地。西苑神木,那是后宫禁地,向来戒备森严——怨不得侍卫们几乎将后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沈才人……可是,可是,她究竟是怎样绕过层层岗哨,无声无息到彼间去的呢?难不成……难不成?难不成!

  众人各怀鬼胎,尚未从震惊中恢复,却见靖裕帝一言不发,竟当先而去,脚步如风。太监王公公跟在后面喊着:"万岁起、起驾——"

  ——竟然连他的声音都是颤抖而嘶哑的,干涩而衰老,远不比平日的洪亮清晰。

  沈青蔷站在桂花树下,脸上涂着白粉,用暗色胭脂将眼角眉梢画得斜斜挑起,直飞入鬓。数丈远外,她已遥遥看到人影幢幢,是了——他们也该找来了。

  还只是七月,还不到桂花盛放的时节,只有些许枝子上打起了一簇一簇小小的花苞。而那些曾经悬挂在上面的密密麻麻的青牌,在靖裕帝放弃了这"招仙铃"与"锁仙阵"后,便早已被人弃之不顾。如今,经过了这么些年的日晒雨淋,剩下的寥寥无几,且字迹也全都模糊不清了。

  ——这样的牌子,沈青蔷也有一块,上面用朱砂御笔写就了一首七言古风……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穿了丝线戴在颈中,作为护身之物,珍而重之地收藏着,只有夜深人静独处之时才敢拿出来,一个人抚牌欷?#91;……也许这就是所谓"命运",或者某种预兆,就像是一盏烛光一样的东西,隐隐探入丛生的黑暗之中,给她一个方向——也许自从多年以前,自从那满树青铃响起之时,便已经注定了之后所有发生过的、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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