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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婕妤望着那段手臂,咬着牙,半晌回答:"妹妹说笑了……"说着眼睛又向沈紫薇身后仔细望了望,却只看见三四张熟悉的面孔,便又问,"沈'良娣'没有一同来吗?怎么不给大家引见引见?"特意把"良娣"二字咬得极重,弦外之音不言而明。

  沈紫薇一边缓缓用袖子覆住手臂,一边反问道:"姐姐你说谁?"

  黄婕妤全未料到有此一问,倒呆了呆,许久才道:"令妹……"

  沈紫薇面上怫然一变,冷冷道:"我只一个妹妹,前日淑妃娘娘赐婚,才许给了定远侯爷的三公子——怎么,她倒与姐姐相熟不成?"

  这话满座的人个个听得真切,个个面面相觑,场面立时僵住。沈紫薇倒似认真来赏花的,毫不客气往上首一坐,身前身后三五个宫女太监团团忙碌,唯恐服侍得不够周到妥帖。如此明目张胆地喧宾夺主,黄婕妤、韩美人等自然觉得脸上全无光彩,心中咬牙切齿,不知已将沈家人骂了多少遍。

  ——倒有个别心机深沉的,见沈紫薇坐在那里,不住呼奴唤婢,似乎再威风不过;可眉梢眼角间却总有几分郁结盘旋,倒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怎的?难不成这姐妹二人之间,还有什么芥蒂不成?

  芥蒂倒也说不上,只不过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注定不能坦诚相对。这就像是某种古怪的缘分,将两个人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自此无法分离。

  婕妤沈紫薇和她妹妹青蔷一点都不相似。自她降生于这个世上,便从未吃过半分苦。她相貌很美,是那种被金珠玉璧一衬,就越发耀眼的美;和青蔷那样越是挫折越是困顿,就越发熠熠生辉的容颜迥然不同——不过,两个人倒有一点很像,便是那双眼,不夹一丝尘垢、清冷冷明澈澈,又隐约燃着火焰的眼,让人一眼望过去,就能从这个想起那个,或者从那个想起这个——不愧是姐妹。

  淑妃娘娘对青蔷说的那番话,自然也曾对她讲过。青蔷知道在这个宫禁中,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她知道,并且明白这是自己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但紫薇却并非如此——她也一样"知道",但她却从来不曾真正"明白"。

  这世上便是有这样的人儿,她们自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便独享一切。美丽、聪慧、宠爱、夸奖以及阿谀奉承……她们想要的从没有得不到过,久而久之,她们便开始以为,自己的一生都会如此。这个世界就该为她们的幸福而存在,甚至连那些注定的悲苦和阴晦,在她们眼中,也通通笼上了一层瑰色的纱,失去了本来的狰狞形状——沈紫薇便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是她的大幸,却也是她的大不幸。

  同住在一座府第里,有着相同的父亲,却一个朱楼绣户,一个陋室空床;一个锦衣玉食,一个半饥半饱;一个是宠儿,一个是疯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很多很多次,天已经很黑了,偌大的沈家花园中四处都是鬼影,青蔷却穿着薄薄的旧衣裳逡巡不去,躲在背光处,胆战心惊。她知道一旦给人发现,就是一顿好打——可她依然不愿走,因为天一黑,沈紫薇就会在绣楼上练琴。

  在那流珠泻玉的妙音中,沈青蔷经常会做梦,梦见此时端坐于香案之前,穿着锦衣的美貌少女,赫然是自己——只是,她从来不知道,就像她一想起沈紫薇,胸口就会针扎般不舒服一样;其实沈紫薇也在一直看着她;臆想着她的世界,并为此嫉妒莫名。

  从很久很久之前起,紫薇就知道了青蔷。那时候她还只有十一二岁,整日闭锁于楼上,身边堆满了华服美饰、穿丝绸衣裳的娃娃和玳瑁做成的双陆棋。有那么一个夏日的黄昏,楼下花园的树旁,突然出现了一个她从没有见过的小孩儿。那孩子可真是脏得紧,头发蓬乱,连最下贱的小丫头都比她干净齐整。她一直蹲在那里,用一根小树棍在地上画来画去。沈紫薇在绣楼之上,心下无限鄙夷那小鬼的肮脏和低贱,但却怎样也压抑不住自己想知道她在玩什么的焦切心思。那一天父亲在宫内,母亲带着嬷嬷去了明月庵烧香。那脏小鬼玩得很入迷,蹲在那里不曾挪动;而她则看得更入神,就趴在楼上望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终于忍受不住,紫薇唤来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小丫鬟,对她说:"兰香,去叫楼下那个脏孩子上来。"

  那小丫鬟是几天前才被买进府来的,对府内上下掌故一概糊涂,却也不是生来蠢笨,自然知道利害关系。她叫道:"小姐,那可不行吧……嬷嬷知道我叫那么脏的孩子来,会责骂我的!"

  沈大小姐袍袖一抖,伸手从案上拿起一个官瓷美人瓶,发脾气道:"你去是不去?你不去的话,我就把它砸碎,然后说是你砸的,叫嬷嬷们打你!"

  兰香"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却终是下楼去了。沈紫薇万分得意,心下想着:"待会儿一定狠狠责骂那脏小鬼一顿;然后再问问她,为什么玩得那样专心快活?"

  她再次踩上一副榧木棋盘,努力踮起脚,从窗口望下去——树下空空,那脏孩子却已不见了。

  那一天,沈家夫人烧香回来,见到自己的心肝宝贝竟然在屋内号啕大哭,嗓子都要哭哑了,直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她对一干下人又骂又吓,才问出是因为一个"脏孩子"的缘故。沈夫人怒极,唤来心腹的嬷嬷,厉声吩咐几句,那嬷嬷忙不迭答应,横眉瞪眼地去了。沈夫人不住地哄着自己心爱的紫儿:"别哭了,乖啊。娘叫人责罚她了,关在柴房不给她饭吃——你可出气了吧?"

  沈紫薇刚要对母亲讲其实那脏孩子并没有得罪她,可转念一想,若她不在她的绣楼下玩耍;若不是她突然离去,她怎么会哭呢?这样寻思,又觉得的确是那脏小鬼的不对了。哭声倒真的是渐渐止住,这场风波便算平息。

  ——从此之后沈紫薇经常听到她的消息,却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她。

  母亲走后,她也曾怀中惴惴,总有些许不安,便叫来那个小丫鬟兰香,叫她去送饭给"脏孩子"吃;可是后来那小丫鬟却又哭着跑回来,说那脏小鬼不识好歹,把吃食放在脚下踩,还拼命咒骂她。

  再后来沈紫薇便真的把这件儿时的小小插曲渐渐淡忘了——直到有一天,父亲带来一个小她一岁的女孩儿,对她说:这是你的妹妹。

  她怎会是她的妹妹?她怎么配?她只有一个妹妹,胆子比兔子还小,动不动就哭,虽然烦人但确实很听话——她怎会有这样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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