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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只是,薄皇后的被废,是无奈因为无子。阿娇呢,却是他一手造成的。

  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依然没有改变这种决定。

  只因为尝过了外戚制肘的滋味,再也不愿意看到,百年炫赫的陈家,成为新的外戚。

  作为九五之尊,隐忍到这种地步,也不是容易的事吧。

  当他年岁渐长,城府日深,如何忍耐,这样错位的关系?哪怕已经践位至尊,还是沉声忍气,由着她为他在祖母面前斡旋。

  椒房殿里,她笑着说,“彻儿,我们是夫妻么,夫妻总要共患难的。”

  她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他却望着她娇美的容颜,眼神阴翳。

  阿娇,如果有一天,我的患难来自于你,怎么办?

  然后,是建元年间那场荒谬的立嗣风波。

  那时候,阿娇一面在因为卫子夫和他冷战,一面长留在长乐宫为他斡旋。

  那时候,窦太皇太后怜惜的看着自幼疼宠的外孙女,“丫头,你又何苦?”

  无论如何,他们总是夫妻。

  夫妻,是要共患难的?

  那么多日子来,一直倔强支撑着的皇后,忽然就泪下如雨。

  未央宫里,琴瑟相和多年的帝后,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地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就是阿娇也不能。

  那一日,皇帝踏足有些日子不曾进的椒房殿,阿娇坐在殿中,衣裳华贵,背影挺直,却莫名的显得单薄。

  他忽然就记起那个少年时透明薄亮的春日,那个娇美若芙蕖的女孩子,微笑着扑进馆陶大长公主怀里,“娘亲,彘儿很好的。”

  有时候,他想问她,那时候,她凭什么认定,他是很好的?

  他,明明对她,很不好很不好。

  那是一个看似很坚强,其实很脆弱的女子。

  “阿娇,……朕是皇帝,皇帝,是不可能守着一个女子的。”

  “可是,我只记得,记得你是我的彻儿。”

  她终于示软投降,回头看他,神情哀伤,

  “彻儿,你把卫子夫送走,我们当作没有这个人,没有这件事。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忽然就心一软。

  将卫子夫贬为浣衣奴,不仅仅是因为当初估量形势,不得如此,也因为这心一软。

  “彻儿,你究竟喜欢卫子夫什么?”

  也许是不逊于阿娇的娇媚容颜,也许是温顺的性子。

  也许,他根本就不曾喜欢过。

  只是厌倦了那种陪着阿娇的生活。在她面前,他永远是她的彻儿,而不是一个帝王。

  但他的确是一个帝王,一个有着雄心大略的帝王,一个有着强盛征服欲的帝王,这样一个帝王,如何长久留的住情?

  初初迎娶阿娇的时候,刘彻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年。多年的太子生涯,锤炼出了他聪慧敏锐,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

  而她,依旧是个透明心性的人儿。只是揭开凤冠的时候,颊上艳若芙蕖。

  “娘亲,彘儿很好。”这是六岁的阿娇。

  “呀,你们胡说什么呢?”这是听了他金屋誓言之后的阿娇。

  “彻儿,娘亲说的是不是真的?”这是他们两小无猜时候的阿娇。

  “彻儿,凤冠好重啊。”这是他揭下她的凤冠,她抱怨的第一句话。

  “彻儿,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这是新婚燕尔彼此恩爱无加时候的阿娇。

  “彻儿,我们是夫妻么,夫妻总要共患难的。”这是椒房殿里为他分忧解劳的阿娇。

  ……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冷眼看的通透,做戏特多情,笑她痴,笑她傻,却忽略了,听着这些话时,他一闪而逝的感动。

  他以为他早已将一切忘记,却在重见阿娇的三个月后,在这座承载着他们少年记忆的抹云楼里,一切清晰的宛如昨日。

  自陈皇后罢黜长门宫以后,这世上,除了亲人,再也没有一个真正爱他的女子了。

  不,哪怕是亲人,也没有阿娇爱的纯粹。

  从此以后,再这座未央宫,再也没有一个可以软着声音唤他彻儿的女子。

  当初,硬下心肠废黜她的时候,他以为,他并无需要。

  渐渐的,越来越心如铁石。

  命运在多年前就埋下的幽微的种子,在他不知道,不在意的时候,生根发芽。

  当那个从来都是微笑着软着声音唤他彻儿的女子,回过头来,疏远有礼,道,“这要求,是皇上以皇上的身份在命令我么?”

  时光以连帝王也无法挽回的方式,向他见证了,曾经属于他的东西,如何坍塌在眼前。

  惆怅的意味忽然泛上心头。

  那个初学了琴,兴冲冲跑来弹给他听的女子,一片真情,已经被他亲手扼杀在一道废后的旨意里。

  不,也许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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