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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宫人低头答:“皇上一夜未寝,也没人敢去打扰。”

  她点点头,也不着人通禀,便径自上阶去叩殿门,在外道:“臣孟廷辉求见陛下。”

  里面久无应声,她便兀自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他在御案旁的矮榻上斜靠着,手中握着一本奏章,双眸却是微微闭起,眉间一片疲态。

  她关门的声音有些大,一下便令他警醒过来。

  他触目望见她在朝阳下的笑脸,眉间深褶才平展了些,低声道:“不经通传就私自入觐,谁给你的胆子?”

  她朝他走过去,微微抿了唇,竟是直通通地在他身前跪了下来,垂首道:“陛下,臣欲出使北境以谘和事。”

  他凝眸打量她,随后便是一声低喝:“你给朕出去!”

  她纹丝不动,轻声道:“陛下倘不允臣,臣便跪着不起了。”

  他蓦地撑身坐起来,周身全是怒意,冷冷道:“孟廷辉,你不要逼朕。”

  “臣没有逼陛下。”她抬眼望他,眸底清亮无暇,“眼下若要平北地安宁,必得暂缓北事而剿灭流寇;为国为民计,朝中非派文臣出使北境不可。臣忝列二府,岂能寝其位而不治其事?古相、方将军所言皆是,朝中别无文臣能比臣更适合出使潮安北境。陛下不允此议,无非是怕臣于北境之上有个万一;可金峡关如今为我军所掌,臣倘至军全,狄将军势必会内外护臣周全,不过是与北戬使议和罢了,又能有什么事儿?陛下且放臣去北境二、三个月,待寇祸稍止,臣便立即回京来。”

  他语如锋刃:“绝无可能。”

  她跪得端端正正,道:“陛下,臣想一辈子留在陛下身边,必得有所功绩才行。倘是此去北境能成大事,则往后朝中必没人再敢说臣的不是,将来亦有资历能入政事堂,不必再使陛下为难。”

  他僵紧的脸色在听见一辈子三字时轻微一变,可却抿唇与语。

  她温柔地望着他,想了想,又道:“臣尝与陛下言,但愿将来不会再有孩童丧父失母、孤苦无依,陛下可还记得?北面战火波及无辜之数何其多也,百姓若苦,陛下心中亦不会好过。倘是臣此番出使北境事成,必能使战事早些平止,陛下又何必执着于臣一人安危而不放臣走?”

  他眸光渐变,她知道他心重百姓,因而便没再吭声,静待他的反应。

  过了许久,他才微一闭眼,低声道:“孟廷辉,我是不是对你还不够好?”

  她鼻尖一酸,强忍道:“是臣不知好歹。”

  他倾身,一把将她拽起来抱进怀中,薄薄的嘴唇抵上她的额头,“既是这么想去,我便允你。”

  这个怀抱是一如既往的温暖,暖到她连骨头深处都在打颤。

  她亦紧紧抱住他,微微哽咽:“谢陛下。”

  他抱着她起身,往内殿里走去,一路碰翻了好些东西都不管,横臂放她入榻,扯下御帐翻身箍她入怀,力道之大令她几乎不能呼吸。

  她只觉骨头都似要被他揉碎,可却依然顺着他这力道紧紧地贴偎在他身前,恨不能就这样将自己嵌进他身子里去。

  他忽然在她耳侧沙哑道:“孟廷辉,你还欠我一事。”

  她想起来,他应是指当初生辰那晚之约,便微微笑道:“陛下如今想好要从臣这儿讨什么了?”

  他轻一点头,大掌牢牢按住她的背,像是怕她会退会逃,低低的声音径直侵入她内心深处:“给我生个孩子。”

  她浑身一震,呼吸窒住。

  好似过了天长地久,她才反应过来对他说了什么,心头渐起又苦又涩的细潮,人被这苦潮水淹得体无完肤,终开口道:“好。待臣从北境回来,便还陛下此愿。”

  他低头,轻轻啄吻她的嘴唇,哑声道:“你不可欺君。”

  她眼角有泪滑出,然嘴角却扬起,含笑道:“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陛下半字。”

  章一三四 轻别离(中)

  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又昏昏沉沉地醒过来。

  外面已是大亮,轻薄纱帐挡不去顺缝肆泄的阳光,柔滑锦褥被映出淡淡的光晕,点滴绚烂。

  身边没人。

  她拥着薄被,心知他是去上朝未回,又毫不惊讶他没叫她起身上朝。

  经过昨夜,今日早朝定是在议北境诸事,而她出使北境的事儿想必会被当廷除诏,至于旁的,她也无心去管了。

  权当是称病一日罢,既然他如此疼她,她也就任性着心安理得地享他这圣恩一回。

  又躺着小寐了一阵儿,浅浅梦到瓢泼大雨中她浑身湿淋淋地站在荒野上,一下子被冻得透骨,继而颤抖着转醒过来。

  她撩开帐子下榻,跑去窗边伸手压上那被阳光晒得微烫的窗棱,许久才缓过一口气来。

  他不在,宫人自然也不敢入内打扰她。

  此处是他平日理政夜宿的地方,而他竟会如此放心地留她一人在这儿,全然不怕她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当的事儿来。

  她索性也就随了自己的性子,放肆地在这空无一人的政殿中独自悠逛。

  御案上的奏章放得整齐,朱墨紫毫,镇纸瓷洗纹丝不乱。

  她随手翻看了几本,眼见那上面的朱批字迹草然有力,心底便是轻叹,又转身去望一旁的黑漆木几。

  最靠里面的格子中,竟有厚厚一捋奏章单独放着,一本一本排得井然。

  她有些好奇,不知这是何等要物,便大胆抽出一本来看。

  才一翻开,她就怔了下,随即又抽出几本,看后眼底变得有些湿。

  这些竟都是她这些年来上奏的折子。

  大多是他未批复发还的,还有一些是关于她的敕谕草诏,全都被保存得如此齐整。

  从她甫入翰林院直到如今身在二府,从他还是皇太子直到如今位在九尊,她与他在朝堂上的点点滴滴,历历映目。

  她静坐下来,一本本地翻阅过去,偶尔能看见有些折子后他落了朱批,却不知为何没发回到她手中,而那些朱批中又透着他难得一见的私情。

  有喜有怒,有称赏有责斥,然而却终究都没让她知道。

  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落下泪来,又怕沾湿奏章,便忙将那些折子按原样一一收好,然后抹了抹眼睛,走回内殿去。

  内殿中物什整洁有序,他的衣袍衮冕都被人收放在一处,一眼看去全是冷清暗色,黑灰青褐,绫锦缎罗,雍容华贵却毫不张扬。

  她伸手一一触摸,又将脸埋入这些衣物中,轻嗅那带了他身上独特气味的衣香。

  另一边搁着他的御弓长剑,鎏金耀眼,冷光刺目,厚重的衣甲含威带戾地堆在一旁,箭箙有些已经磨得褪了色,却仍被擦拭得锃锃发亮。

  她握住那弓渊,脑中想起那一次在马背上他亲自教她骑射的场景,那一句“我的女人”至尽犹在耳侧,清晰得令人心动。

  旁边的长剑苍黑慑人,一把暗鞘沉重非常,虽无丝毫花纹装饰,可一眼便知是剑中极品。

  虽是极少见他身佩此剑,但这柄长剑毫不蒙尘,想来平日里亦是被他时常擦拭闲练的。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剑柄,将剑抽出来,只见剑身通体全黑,浑然无迹,有暗暗的犀光自剑刃两侧反射而出。

  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剑刃上纂刻着两行极小的字。

  她微微蹙眉,拿起剑来慢慢看,待看清后,却是一愣。

  “九天之上,我让你;九泉之下,我等你。”

  这十四字是如此短如此简洁,可却是如此有力如此震人心神,叫她只觉背脊发紧,浑然忘却了本来在想什么。

  殿门突然被人从外大推开来,她闻声回头,就见他步履刚健地走了进来。

  “陛下。”她捧着长剑,看他阔步走近身前,弯唇冲他粲然一笑,搁下剑扑进他怀中,勾着他的脖子道:“陛下不在,臣放肆了。”

  他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长案双手撑在她身后案上,低头亲她的脸,“随你放肆。”

  她错开脸,轻轻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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