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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青画有些后悔,如果刚才先提的是宁府,那么是不是还可以问出点什么?正在她搜空心思想着如何再开口换个方向问话的时候,马儿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是青持低沉的声音,“到了,下马吧。”

  青画很泄气地跳下马,只是她这份泄气却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刻她就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慑住了。

  这是青云都城的郊外,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陵墓,确切点说,是一座陵园;普通人家自然是修不起这种豪华奢侈的陵园,但是只要联想到这是太子深夜拜祭的人,一切就不难解释。

  刚才她听他说是来看一位“故人”,她想过是“故交之人”,却没想到,所谓故人真的是一个“已故之人”……这就是太子六年前刚回青云的时候修建的、亲自守丧一年的陵墓?这里面,究竟会是什么人?

  今夜是十五,月光皎洁如纱,时候尚早,青云都城的郊外野风阵阵吹得周遭的早春草木婆娑错乱;青持的身影本就偏瘦,在寒风中更是像会融进这夜色无边中一样。

  那陵墓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的石头堆砌起来的,在月色下隐隐泛着牙白的光泽,墓上干净得很,没有一丝草屑木渣,它静静地立在那儿,似乎把青持的灵魂都给吸了过去一般。

  青画不敢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青持,他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拿出一小坛酒、几个杯子,轻手轻脚地在墓碑前面一字排开,而后默默给每一个杯子都斟满了酒。

  酒香隐隐地在静默的夜里渐渐随风飘散开来,青画认得这味儿,这是朱墨的一种名酒,叫“醉嫣然”。它是用朱墨盛夏时候的几种果子酿成,从夏天酿到冬天才能开坛,味道甘甜,还带着隐隐的馨香,不比一般的酒来得呛人:故而这种酒又颇受女儿家喜爱,便叫作醉嫣然。

  上辈子她还是宁锦的时候就独爱这醉嫣然,只因着它带酒味儿却不醉人,如今闻到,她突然心疼得不能呼吸,像一枚小针在上面扎了个小洞穿过心房,而后活生生撕裂开来一般的疼痛;那时候宁锦与墨云晔大婚也是夏天,墨云晔就曾经酿过这醉嫣然,只可惜她最终还是没福份喝上,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青持显然已经把青画晾在一边,他只专心凝望着那墓碑;青画不恼,静静等在一边,尽量腾出些地。方给这重情义的太子独处,自己则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眯着眼小憩。

  无论是上辈子的宁锦还是这辈子的青画,都不是个勤快的人,上辈子爹爹就曾经说过,宁家的女儿是个懒散的糯米团子,能坐着不会站着,坐久了一定瞌睡,不仅浑身软绵绵,连个性都是软绵绵的;哪怕是偷溜去闯荡江湖,她也是抱着暖炉、拖着剑,赏着盛夏的美景、喝着隆冬的醉嫣然,时时刻刻一副懒散样儿;只是上辈子她不自知,好好一个相府呵护了十多年的糯米团子,被墨云晔捏成摄政王妃后,又给丢了。

  青持那儿酒已经过一轮,他轻轻把酒倒在墓前,又重新斟上一轮;那轻手轻脚的模样倒让青画有些恍惚,依稀看到了上辈子一个熟人的影子。

  “小姐,我来看你了。”青持的声音有些沙哑。

  青画本来已经犯困,这会儿却被他的话惊得瞪大了眼,能让青云太子叫“小姐”的人,是怎么回事?她打起精神稍稍靠近青持,听着他又轻声开了口:“小姐,凉酒伤身,不可多喝,这是我派人从朱墨找来的醉嫣然,你以前在相府的时候就爱喝;只是这酒时候太难把握,开了春味道就变了,所以我只能在冬天的这几天才送酒来……”

  “小姐,这六年,你在青云可曾住得惯?”

  “我曾经派人潜入过摄政王府,想把你以前的东西拿出来,可是……王府守卫森严,屡屡失败,对不起。”他轻轻顿了顿道:“不过,我拿到了你以前最爱的紫玉铃铛,是一个奴婢偷偷藏起来的,听说是你一气之下丢的……”风很凉,刺骨的寒,青持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抽身;青画本来很闲散地站在那儿,不知不觉已经僵直得不成样子。

  青持每说一句话她就僵硬一分,到后来她已经忘了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她的心跳紊乱,如同一匹脱了缰的马,任多少理智都拉扯不住恐惧的蔓延……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成了一根冰刀,一刀刀刺在她早就尘封许久的记忆上,把曾经血淋淋的回忆又给翻了上来。

  六年前,朱墨、醉嫣然、相府、摄政王府、紫玉铃铛……这一切如果是巧合,该何其之巧?如果不是巧合……那该何其恐怖?

  那一场恶梦、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那个叫作三月芳菲的严酷刑罚、那个温文和煦的翩翩公子嘴角噙着的一抹笑,还有那一声柔和得可以驱散三尺冰寒的呼唤,锦儿……

  青画的手脚冰凉,动作早就不受脑袋的指使,她慢慢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靠近那墓碑;月光如霜,冷彻骨,明明微弱得不能照亮凡人眼里的光泽,却好像比日光还刺眼几分,它铺洒在墓碑之上,墓碑上面那几个字如鬼魅一般展现在人前,宁氏独女宁锦之墓。

  宁氏独女,宁锦!青画彻彻底底忘了呼吸,她想笑、想哭,想大声斥责老天爷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却都纷纷失败告终;她只是瞪着干涩的眼睛紧紧盯着墓碑之上那几个刺痛人眼的字,无声地、一点一点地在地上蹲了下来,抱紧自己的膝盖,让冰冷的鼻尖凑到温热的膝盖上,小心翼翼地喘气。

  宁锦、宁锦……青画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眼睛却干涩得厉害,毫无眼泪;她只是想笑,本来以为六年的时光足够她淡忘这个名字……她以为她可以不恨、可以只是怨,可以把墨云晔这个名字埋在朱墨一辈子不去记起他;可是……她从来没想过,宁锦这个摄政王妃,居然连死了的墓碑都是在邻国的郊外,她的墓碑在这儿孤零零立着,有谁记得?她上辈子挚爱的那个人正在朱墨叱吒风云、高高在上、万人景仰!而她宁锦已经功成身退、埋骨荒野,何其好笑!

  明明她还活着,老天爷却让她亲眼见着自己的陵墓,真是十足的笑话;墓里躺着的是宁锦、墓外的是青画,只是那又有什么区别?很多东西……根本斩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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