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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御医也不再多问,起居均有彤书记录在册,只凝神仔细诊脉。这一诊便诊了良久,第一位御医叩首退下,另两位御医又依次诊脉,三人俱是面色凝重,良久未发一语。商妤在旁看得心惊,昀凰却恹恹地闭起眼,仿佛全不在意。

  太医院会诊之前,脉案概不轻易透露,这是惯例。但平素若被问起,御医也会略提两句,聊作宽慰。然而无论商妤怎样追问,三位御医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脸色皆有些难看,只匆匆告退而去。

  送走御医,商妤忐忑退回内室却见昀凰似已睡着,忙近前为她盖好被衾。不料手上一凉,被她轻轻抓住。她的手纤瘦透凉,眼睛也未睁开,睫毛黑沉沉地覆上苍白的脸:"商妤,我怕。"

  昀凰闭着眼,轻轻开口。

  "公主……"商妤心头一酸。

  她语声细若游丝:"我一直都很怕死,怕不知什么时候死了,留母妃一个人在世上受苦。若是真有那一天,你替我照顾她,好不好?"

  "莫要胡思乱想,公主只是受了些小小风寒。"商妤红了眼眶,强颜笑道,"太妃已经随沈相起程,不出数日就能抵达齐境,届时便与公主团圆了。"

  "是,他终究送母妃来与我团圆了……可惜来不及明日赶到,不能让母妃亲见我嫁人。"昀凰睁开眼,微微一笑,眼角泪水滚落。商妤别过脸,再不忍看那凄楚笑容。分明痛入骨髓,却不知她为什么总是要笑,笑得人揪心地难受。

  沈觉来贺新君登基,不过是个明面,实则为的是将恪太妃秘密送入北齐。历来藩王领了封邑,其母妃也可随之出宫,到封邑颐养终老。但公主下降,却从没有带着母妃一起去夫家的先例。尤其长公主是嫁去了外邦,这更攸关国体。因此恪太妃只能秘密入齐,随行护送也只能是最可靠的沈觉。待她到达齐宫,与昀凰重聚,南秦宫中便可传出恪太妃薨逝的消息。

  一切尘埃落定,他将母妃也送来北齐,终于斩断她与故国的最后一丝牵绊,从此逼她安安分分做个贤良皇后,诚如他贺书中以长兄身份给她的谆谆祝训:"克令克柔,唯勤唯俭,孝养孔虞,尽敬妇德……"这是长兄给幼妹的话,亦是南秦皇帝给北齐皇后的话,唯独不是少桓给昀凰的话。

  饶是如此,终究字字剜心。

  从此后,他便可正大光明地做他的中兴明君,一代贤主,往日孽缘纠葛,终于断了个干干净净。

  "皇上驾到——"

  突如其来的宣驾声令商妤惊跳而起,那声音还未落,急匆匆的步履声已近,皇上竟在这时候来了!商妤仓皇转身,手忙脚乱地替昀凰拭干狼狈泪痕,唯恐被皇上撞见。然而已来不及了,脚步声来得极快,只听身后宫人齐齐跪拜道:"万岁万万岁。"

  商妤只得屈身在榻边跪下,耳听步履声疾,玄锦绣九龙衣摆从眼前一掠而过。

  昀凰欲起身参拜,足尖还未落地,眼前粲然龙纹已笼罩下来,将她罩入温暖怀抱。

  节杖旌旄在前,皇家骑卫开道,出使北齐的少相车驾沿官道疾驰,入暮时抵达寄北台驿馆。副使安顿众人解鞍驻马,少相亲自到马车前迎下那身披大氅,头脸都被风帽遮住的贵妇人。"夫人,今夜我们在此歇脚,明日若是加紧脚程,或许能在天黑前赶至边境。"

  "明日就到吗?是不是就能见着昀凰?"贵妇人抬头,风帽滑落,容颜如旧,两鬓却已染上霜色。沈觉忙搀扶她入内,接连数日相处下来,她从最初惊慌戒备,渐渐对他信赖依靠。此刻似懂非懂地偏了头看他,抿一丝浅浅的笑,母女二人笑起来如此相似。

  沈觉垂目,微觉胸中窒闷,忽听身后一声尖啸,鸣镝挟破空之声射中驿馆门楣!

  "保护少相——"众侍卫纷纷翻身上马,拔刀迎战上去,却见来的只有区区三骑,正奋蹄如风向驿馆冲来。为首的黑衣人射出鸣镝示警,旋即振声大呼:"少相快走,此地不可留!"沈觉大惊,将惶恐的恪太妃率先抱上马背,喝令众人:"保护夫人,撤出驿馆!"他话音未落,驿馆四面八方杀声顿起,墙头窗后箭雨如蝗袭来。霎时间刀光剑影惊裂暮色,驿馆内外冲出无数铁甲蒙面的刺客,见人便砍,见马便刺,浑若疯魔一般。

  侍卫猝不及防,纷纷中箭落马,霎时间乱成一团,沈觉与心腹侍卫率先护着恪太妃冲出驿馆,冒着破空如蝗的箭雨直往前冲。那前来报信的黑衣汉子冲到沈觉身边,高声喝道:"前路还有埋伏!少相随我来!"

  "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众人都被斥退到殿外,只留皇上与皇后二人相对。商妤一脚踏出殿门便拽住随皇上同来的近身侍丞,惶急地追问:"御医说了什么,皇后这是怎么了,为何惊动皇上突然赶来?"她一迭声地问,逼得侍丞连连摆手求饶,众目睽睽下一句话也不敢说。直将她拽入廊柱后头,才扑哧一声笑出来:"看把淑仪急的,您对皇后娘娘可真是一片忠心,我这也给您道个喜啦!"商妤愣住,看这侍丞满脸喜色,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不敢置信地张大口:"你,你是说,皇后她……"

  侍丞掩口而笑,附耳对她低声道:"小声些,眼下可不好大肆宣扬!虽是天大的喜事,到底皇后还未正式册封,这传扬出去总是有碍礼制,御医们都没敢嚷嚷。"

  "当真,这是当真?"商妤只觉气也喘不过来,惊喜过剧之下,脑子竟似空了,只听那侍丞笑眯眯地念叨:"御医说才刚盈月,若非皇后身子不适,还真不易觉察……哎哟,商淑仪你这是哭什么!"商妤已顾不上失仪,掩面喜极而泣,感激上苍有眼,终肯眷顾那薄命女子。

  夜色沉沉如墨,上苍似在这血腥的夜晚也闭上了眼,不肯眷顾那可怜的妇人——恪太妃与随行侍卫在乱阵厮杀中失去踪影。

  沈觉抹一把满脸的汗和血水,将几乎已砍弯的佩剑狠狠插入土中,身子却因脱力一晃,单膝屈跪在地。身侧侍卫忙将他搀住,他一甩手将人推开,怒喝道:"去找,都再去找,务必要把太妃找到!"

  "少相,所有人马都派出去了,何人保护您安危?请恕属下抗命!"侍卫咬牙跪地,沈觉额上青筋绽跳,正欲开口却听马蹄嘚嘚,派出去搜寻太妃的侍卫浴血而回,去时的两百余骑只剩十余骑回来。当先一名侍卫满身浴血,倒头栽下马来,颤颤托了一件染满泥泞的物件在手中:"禀少相,属下等一路追至山顶,见保护太妃的弟兄尽被屠戮,刺客人数众多,将我们余下人马逼至山崖……混战间,太妃坐骑中箭受惊,连人带马跃下崖去……属下救援不及,只拾得太妃落在崖边的一只鞋。"

  沈觉赤红目光盯住那只宫履,刹那间脸色青白如鬼。

  黑衣汉子断然拱手道:"少相,此地已陷入重围,仅有一条山道可走。趁刺客还未截断前路,请速往北去!"

  沈觉缓缓回过头,嘶声道:"北去……你是说,连回京也不能?"

  他森然的目光盯得那黑衣汉子不敢与他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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