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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宫门处守卫难挡马车疯狂之势,闪避不及者皆被踏于马蹄下。

  车中剧颠急摇,昀凰终于挣脱双手的束缚,抓住一道扶栏。然而骆后竟不管不顾,被撞倒在车内,却纵声狂笑,状若疯魔。车门已被摔开,昀凰扭头回望,赫然见宫门外黑压压一片重盾成墙,一望无尽的兵甲阵列在前,数列弓箭手张弓跪立,箭在弦上,齐齐对准骈车。

  那重甲拱卫之中,一骑神骏凛凛,马背上的那人风氅翻飞,长剑浴血,正是晋王尚尧。

  弓箭手蓄势不发,只能晋王号令。眼见着骈车越驰越近,晋王只望了车中,手中长剑凝定不动,一丈丈、一尺尺,看着那骈车逼近……

  车中骆后直直盯着昀凰,蓦地低低笑道:"九泉之下我等着,终有一日,你亦似我!"

  昀凰已探身至车门,闻声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身一跃而下。

  甫一跃落道旁,昀凰被冲力带得踉跄跌倒,周身剧痛。却见前方寒光斩掠,晋王长剑挥落,弓箭手齐发,箭雨如蝗射到——

  两匹马扬蹄惨嘶,轰然哀鸣倒地,被射作刺猬一般。无数箭矢穿透车壁,密密麻麻刺满了整个青厢,将骈车射成了筛子般透亮。车驾倾覆,门框散落,里头白麻麻的箭尾堆叠,将骆后钉在车壁,暗红蜿蜒流出车底。

  杀戮并没有终结,流血才刚开始。

  当夜,皇上驾崩于承天殿,天下举丧。

  皇上、皇后、太子、公主……一日之内,皇室殒命四人。

  高太后与诚王主持宗室公议,共推晋王监国,平定乱局。

  晋王下令关闭宫门、封闭皇城,一连五日倾城搜捕骆氏余孽。

  凡参与叛乱的将领朝臣,无论官爵,皆诛九族。

  凡协从叛乱者,无论情由,皆诛五族。

  凡藏匿乱党者,处连坐。

  凡非议朝政、散播流言、扰乱民心者,处流徙。

  京中最老的老人,自记事以来也没见过这样惨烈的杀戮。

  一次次宫争政斗倾轧间,死去的人不计其数,倒闭的门阀也多不胜数,然而从没有哪次的杀戮如此彻底,连一丝宽悯余地也不留;没有哪次牵连如此之众,一人获罪,举族不免,饶是盘根错节的经营也被连根挖起;更没有哪一次死过这样多的人,行刑的鼓点敲得繁密,血从刑场淌入护城河,令周遭市坊白日黑夜都笼罩在血腥的气味里。

  至于忠臣佞臣、诤言谀言、是耶非耶……也都在晋王的铁腕肃杀之下止息。

  再无人提及晋王与骆后的亲厚、无人提及诚王倒戈的蹊跷、无人提及皇上暴病的始末。

  太子被构陷篡位之名虽得以昭雪,举兵仍为悖逆,群臣上奏高太后,追降太子旻为建王;大侍丞赵弗为骆氏奸佞所害,身殉御前,追封安国公;当夜冒死出宫传递密诏的东宫女官商妤,获太后嘉赏,晋淑仪女官。

  皇后骆氏追废为庶人,族诛,不得归葬。

  云湖公主废为庶人,仍按公主礼赐葬皇陵。

  骆氏举族上下仅晋王妃骆臻废为庶人,免予一死。

  加盖秘玺的血衣诏公示于众,令宗室群臣断无非议。

  储君登基在即,礼司择定七日后为吉日,于太极殿行登基大典。

  唯有两件事无从着落。

  其一,秘玺在宫变之后失踪,遍寻宫闱上下,甚至掘地三尺也不见踪影。最后一个见到秘玺之人是太子妃华氏,据称秘玺被先皇托与赵弗,骆氏杀之,秘玺遂不知所踪,疑已毁于骆氏之手。

  其二,太子既已降为建王,礼司奏请太后,降太子妃华氏为建王妃。奏疏递了上去不见复议,礼司再奏仍无果。宫乱之夜,太子妃护驾御前,贞义有嘉,随后储君入主建德宫,并未依照礼制将寡居的太子妃迁往别宫,仍由她留在东宫,继续掌管六宫九司十二局。

  一个是长嫂新寡,一个是小叔废妻,竟成孤男寡女相对于宫中……因了储君的铁腕,宫闱朝野一时也无人敢对此置喙。

  然而值此微妙时局,晋王嫡妃骆氏受亲族牵累已遭贬废,六宫之主的位置空悬无人。骆妃在时,待王府姬妾十分严苛,晋王虽有风流之名,却并未立过侧妃。至此,各家望族已纷纷盯上那后座,暗自揣测谁将是六宫新贵。

  只是谁也料想不到,太子妃会在此时横空杀出,独占殊遇。

  说来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太子妃华昀凰身为南朝长公主,身份殊异,且不说此番平叛之功,仅凭她身后八百里殷川封邑和南朝的依恃,便无人敢轻视。她的去留,轻则左右宫闱,重则牵动时局。更何况,华昀凰还是一个美人,艳重天下的美人。

  晋王风流,亦是闻名于世。

  饶是宫禁森严,晋王将续娶太子妃的传言仍不胫而走,震动朝野。

  兄长若死,其弟可以续娶寡嫂;父亲死了,儿子也可纳下他其余的姬妾——这是昔日先祖游牧遗风。自北齐立国,推行汉制,渐与中原风化相融合。数百年前游牧部族的婚娶遗风,即便在民间也鲜少推行,更遑论天家。

  然而新帝铁腕,若执意遵照祖宗遗法,那也是无可非议,亦无人敢非议。只除了诚王,数番为太子妃去留与新帝相争,虽未曾明言续娶,却断然反对华氏以太子妃之名留居东宫。其余觊觎后座的世家重臣,也纷纷附议诚王,请降华氏为建王妃。

  北朝民风不同南朝,民间女子并不约束于闺阁之中,常亲自操持,为一家主母。庶民尚且如此,天家宫闱更是女杰辈出,自文昭皇后与高祖开国以来,历代皇后地位尊崇,外戚大权在握。每有幼主继位,母后临朝,外戚之争在所不免。

  如今新帝还未登基,立后之争已经波及朝堂。僵持数日之间,却有一人力排众议,直言赞同新帝续娶南朝长公主,以固邦国姻睦,以息外戚党争。此言一出,道破礼制之谏的冠冕堂皇,直指众家争夺后位的野心。这个敢于独挑群臣,不畏树敌之人,并非别人,却是朝廷肱股、两朝砥柱、连先皇也不得不敬他三分的宰相于廷甫。

  于氏一门先后出了四位贤相,百年间名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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