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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这一声"母后",竟在君王的口中哽咽。

  一别多年未见,昔日年过半百犹存丰韵的高太后,竟已老迈龙钟,行走都赖人搀扶。高太后扶了拐杖,颤巍巍地俯下身来,将他看了又看,仿佛竟不认得。

  "儿臣不肖……"皇上不敢再看太后迟暮的面容,低了头,语声发颤。

  诚王年过四旬,是高太后三十多岁才诞下的幼子,虽面容已毁,看身形仍是轩昂男子。而皇上比他年长十余岁,已是须发灰白,身形佝偻的老者。兄弟二人俱跪在母亲跟前,太后却似一个也不认得,自顾自地望向跪了一地的众人,呵呵笑道:"好热闹,你们都是来瞧哀家的吗?"她扶了拐杖,蹒跚越过皇上,直走到太子跟前,对侧旁的骆后视若无睹。

  "皇儿,你瘦多了。"高太后枯瘦的手抚上太子脸颊,眼里满是疼惜,"好些日子不见你来看母后了……"众人都怔住,眼睁睁看她将太子揽在怀里,抚着他的脸,絮絮地一口一声皇儿。

  两行老泪滚落,皇上猝然侧首,再不忍看——母后分明是将尚旻认作了少时的他,那一颦一语,俱是昔年模样,仿佛时光从不曾流走,一切还停在昨日。

  原来她已神志昏乱,早不认得人了。

  侍候太后的老宫人趋近将她扶住,低声提醒:"太后,这是太子殿下,是您的孙儿。"高太后闻言迟疑,似乎想起些什么,又茫然看了太子,目光缓缓转向他身侧的昀凰。太子见状忙叩首道:"尚旻给皇祖母请安,愿皇祖母福寿安康。"

  高太后蹙起两道淡淡眉痕,却看也不看他,只紧紧盯着身着太子妃深青服色的昀凰。

  宫人又道:"这是皇太子妃华氏。"

  昀凰以额触地,方欲开口,却听她轻啊了一声,望着昀凰张了张口,目光古怪怔忡。

  晋王与诚王在侧,见此情状也莫名不知所以。

  昀凰只觉她眼里似悲似喜,又似有几分愧色,便试着双手去搀扶。不料高太后一抓着她的手便再不肯放开:"你也来了……哀家这些日子老想起你,只怕你还怪我,怕皇儿也怪我。"

  左右有人恍悟,太后错认太子为皇上,莫不是也将太子妃认作了皇后。晋王妃容色欷歔,云湖公主也将目光投向骆后,却见骆后阴沉了脸,双目冷冷半闭。

  筵开殿前启燕乐,歌舞丝竹、玉肴琼浆俱是太后往日喜爱的,羽衣宫娥鱼贯入列,箜篌拍板、琵琶方响,诸部伎坐立廊下各施妙艺,一时间舞袖动扬,歌喉婉转,妙音直达九霄。

  然而燕乐刚过了散序,一部清商大曲中序初起,慢板低回,那御座之侧的太后却已沉沉睡着。

  众目睽睽之下,她头颈侧歪,口唇微张,高髻上累累的金丝九凤冠眼看就要坠下来。

  宫人都远远侍立在阶下,唯骆皇后端坐一侧,目不斜视,只专注殿前歌舞。皇上窘急,探身而起欲亲自搀扶,却隔了皇后凤案在中间。眼看太后将在宴上失仪,却见太子妃翩然起身,步履轻巧地越过凤案,将太后歪斜身子端端扶好。

  蓦地惊醒,太后懵懂睁眼,唇角一丝口涎流下。

  昀凰忙伸手去接,任由口涎落在自己掌心,却以袖沿隔了太后衣襟,不使她弄脏仪容。宫人这才捧了口盂丝帕近前。皇上缄默,将太子妃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口不觉暖了一团。见太后这般疲态,皇上只得颓然叹息:"母后年事已高,怕是累了,太子妃送母后回寝殿歇息吧。"

  虽不抱指望,他还是侧目看了骆后一眼,哪怕她礼数上虚应几句也好。

  骆后无动于衷,只淡淡瞧着太子妃,似对她的关注远甚于太后。连太子也只顾与宰相于廷甫相谈甚欢,倒是晋王同诚王双双起身,欲护送太后离去。皇上无奈朝晋王点了点头。

  王公亲贵云集宴前,虽缺了皇太后,这皇家天伦融融的盛宴还得继续下去。望着太后蹒跚离去,老迈身影与身旁风华无双的太子妃相映,白发红颜,令人顿生悲凉。

  一旁有宫人搀扶,高太后却将整个身子都倚靠在昀凰臂弯,似孩子般顺从。

  昀凰托了她肘下,只觉她瘦削的身躯比孩童还轻,似乎枯槁得只剩一具空壳。

  晋王随同在侧,与昀凰一同陪伴太后还驾寝殿。

  连廊盘绕,复道飞架,太后所居的凌华殿高筑于叠台之上,背倚青崖,俯瞰幽谷,取凌绝霜华之意。行走在玉阶琼廊间,只觉衣带生风,扑面沁凉,凌绝之高,不胜清寒。

  昀凰亲自侍候着太后睡下,高太后一径将她误作故人,握了她的手不肯放开。老妇人沉沉的睡颜映入眼里,心中却浮起母妃与惠太妃的影子……昀凰垂眸端详她的面容,难以相信这迟暮老妇,便是当年把持朝政,显赫一时的高太后。

  殿里静谧无声,沉烟袅袅,昀凰蓦然回头,见宫人都退了下去,晋王不是何时进来内殿,立在身后静静地看她。

  那目光,竟令她心慌。

  晋王走近榻前,一言不发地看着太后,目光藏在微蹙的眉下,深深浅浅都是谜。她是惯于辨察声色的,却从来看不清这个人的心思。太后的气息匀长安稳,似睡得沉了,一只手却还紧拽着昀凰。他俯身将那枯槁的手抬起,小心地送入被衾下边。

  昀凰的手还未来得及抽回,便已落入他温暖掌心。

  他不由分说将她牵起,转入厚重的帷幔之后。

  层叠罗帷遮挡了二人身影,隐秘方寸间气息交拂,肌肤相触。昀凰亦不闪避,只抿唇望住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深的怨浅的寂,无双艳色也掩不住的破碎。世间事仿佛俱与她不相干,却又不得不羁绊。

  一日日看着她改变,那杏子林间妩媚的笑靥已不再,青竹舍里决然的容光已暗淡。

  "怕吗?"他低头看她,衣上沉香混合男子气息,暖暖地将她笼罩。

  总算走到这一步,他问她怕不怕,她却不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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