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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接连多日暗查下来,于相那边毫无所获。便在一筹莫展之际,宫中却有一名侍卫坠入宫渠溺毙,尸身打捞起来未见异样,只在贴身物件中发现这棋谱。那侍卫不通棋艺,身藏棋谱本已蹊跷,更何况那棋谱看似素绢绘墨,遇水却不泅晕。赵弗当即召来密文高手,惊见棋谱中暗藏文字,解译后竟是南朝重臣向北齐乞援的密函。

  那侍卫若非南秦间者,便是与对方交接音讯的心腹,此番传信入宫,不知惊动了什么风声,仓促间跃入宫渠,欲从渠下水遁,终因天寒溺毙;也或许是他身份败露,另有人半路下了杀手,故意将其溺死在渠中,却未曾发现他身怀密函。

  那密函行文隐晦,字句间约莫是一位南朝重臣恳求某人施以援手,调走南境驻军,解其困境。函中非但没有许以重酬,反流露威胁之意,可见那南朝重臣已至穷途末路,而此人也有把柄落于人手,极其忌惮被暴露人前。

  那南朝重臣的身份已不难猜知,除去陈国公何鉴之,谁又会忌惮北齐屯兵边境,压制他后备兵力,断其退路。然而北齐朝中究竟是谁与他暗中策应,密函中却丝毫看不出破绽。

  谁有能耐调遣南境大军,谁能瞒天过海与之音讯往来?

  此人勾结南秦逆臣用心何在,是谋夺帝位抑或是扩张权柄?

  尚钧之死,乌桓之乱,此人又在其间充当何许角色?

  这些疑窦不思则已,每每思及,必冷汗透衣、不寒而栗!皇上狠狠捏了那薄绢,手抵胸口,仿佛心中痛楚全融在那绢上,恨不能将它捏碎:"朕不敢想,朕也不想知道是谁!可是夜里睁开眼,朕总见尚钧血淋淋地站在跟前……赵弗,你看古往今来为人君父者,谁似朕这般无能!"

  赵弗垂着脸,长眉下深凹的双眼早已见惯皇家喜悲:"所谓君父,先是君而后是父,万岁身系天下,自当以大局为重。忍小悲而全大喜,足见万岁慈悲圣明之心。"

  "你不用哄朕,若换作十年前,只怕血洗宫闱朕也在所不惜。"皇上闷声一笑,松垂的眼皮投下落寞阴影在脸上,"如今朕是老了,人一老就怕疼怕死,手心手背伤到哪处朕都害怕!一块肉已经给人剜下,朕不想自己再剔一块。哪怕是个毒疮,也盼它能好。"说到最末一句,他语声颓弱,几近哀切。这无助到极处的话,从九五之尊的老人口中说出,令赵弗也微微动容。"朕这番心意,他们是不会懂的……可笑天下之大,竟只有你能同朕说上几句实话。"他语声一顿,喃喃又道:"倒是那丫头,也算明白几分。"

  他转头看赵弗:"你在朕跟前也算阅人无数,且看那丫头如何?"

  赵弗抖了抖长眉,呵呵笑道:"万岁是知道的,这宫中女眷看在圣恩浩荡的分上,对奴才总给三分薄面,各式笼络手段奴才也见识过。倒是不给奴才笑脸看的,多少年来还只有太子妃一人。"皇上抚胸喘息,自嘲而笑:"朕没能养出像样的太子,倒娶来个好儿媳。"赵弗觑着他神色,却迟疑道:"太子妃品格贵重,言止端方,堪为天下母仪。只是奴才看她眉宇之间,隐有三分傲色,一分戾气……"

  皇上闻言沉默,良久不语,神情隐透怅惘。

  等了许久不见开口,赵弗以为他已乏了,便躬身上前搀扶。却听他低低道:"朕初见这丫头便想起一个人来,你可知是谁?"赵弗怔了怔,只听皇上叹息道:"她方才顶撞朕,那般傲气就如从前的骆氏。那时她初入宫,傲骨奇绝,姿容无双……全然不是如今的样子。"

  入夜,明烛将尽。

  妆镜里卸去铅华的脸,竟有刹那陌生。

  昀凰凝视镜中女子,在那萧瑟眉目间依稀见到母妃的影子,眉间隐隐阴戾,又似谁的神色。龙凤高烛映得一室温软,喜红的颜色却叫人透心生寒。

  近侍女官悄声探问:"太子殿下与晋王共饮,尚未回宫,太子妃是否要就寝?"昀凰自镜前转身,一身素衣,神容慵倦:"殿下尽兴自会回来,不必候着。"女官默然,看着太子妃孑然步入床闱,独自向内而卧,合欢绣帷在她身后垂下。

  更漏声声入凤帷,罗衾香冷,孤枕透凉。

  同样的寒夜烛影,中宫内殿也只剩骆后一人枯坐镜前。

  左右都悄然退出殿外,除去远处更漏,再无一丝声响。水色丝衣熨贴着肌肤,凉而轻软,是穿了多少年也不改的颜色。虽有罗衣不改,奈何朱颜已逝。骆后定定看着镜中洗尽脂粉的脸,如见霜后残菊。

  殿外忽传来熟悉的步履声,伴着宫人惊慌失措的见驾请罪之声。骆后怔了怔,只疑听错。多少次夜半惊起,为殿外一点微末声响落得空欢喜,忘了他已许久不曾驾幸。身后垂帘拂动,却是那人身影真切出现在眼前——身形依旧,英伟不再,烛影下的君王只是一个疲惫老人。

  "皇上……"她喃喃开口,忘了见驾的礼数,回过神时他已来到面前,解下九龙披风,替她搭在身上。她仰头,猛然见他眼瞳里映出自己未施脂粉的面容,憔悴不堪入目。

  "御前失仪,臣妾罪该万死。"骆后僵然跪下,将脸深深低了。皇上眉头微蹙,俯身搀扶,她却将脸狠狠别过,不肯让他再多看一眼。多年夫妻,他自然明白她最是爱惜容貌,自从生了尚钧便再不肯以素面见驾。

  "你我都老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皇上摇头笑,将她强挽了起来,迫她转头迎视,"蕴容,不要把朕当做外人。"骆后闻言抬眸,冰冷面容浮上红晕,唇角掠过一丝悸动。

  自尚钧去后,短短时日,她竟老了这许多。皇上心中微涩,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在凤榻上坐下来,笑着伸了伸腿:"朕乏了,早些歇息吧。"

  骆后默然片刻,缓缓俯下身来,替他脱去靴袜。他看她举止已有些笨拙,好些年没再亲手侍候过,却仍记得除靴时替他轻揉脚踝。他倾身捉住她的手,将她带入怀中。

  玉钩摇动,层层凤帷落下,将帝后的身影裹入其中。

  朦胧间,是谁冰凉的手探向双腿,贴着肌肤滑上腰肢,抚弄着胸前最酥痒的地方……是梦吗,却又不似往昔梦里缠绵,昀凰蹙眉辗转,只觉那手心冷腻,甜软脂粉香与阵阵酒气袭来,似梦非梦的幻境里密布浓雾,一条巨蛇吐着猩艳的芯子,从双腿盘绕上来……

  "咝——"倒抽凉气的呼痛声惊破罗闱春意。

  太子惊怒缩手,手腕却被细削五指紧紧扣住,指甲深切入皮肉。素衣散发的昀凰冷冷坐起,扣了他的手,并不放开。他忍痛一挣,腕上立时留下五道血痕,火辣辣作痛。

  "贱婢!"太子扬手一掌掴去,被她闪身避过,一时收势不住扑倒在榻边,额头重重磕上床沿。本已是七分浓醉,这一磕更叫他眼冒金星,半晌挣不起来。

  一双纤手伸到肋下将他扶住,耳边传来软软凉凉的语声:"殿下保重了。"

  太子笑了,身子歪倒在合欢榻上,带塌了半副芙蓉帐,拽得流苏乱荡,顺势将昀凰压在身下。

  酒意熏得他一双狭挑凤目微微泛红,半是轻蔑半是情欲:"我不嫌你身子肮脏,你却端起三贞九烈来了?"

  一句话逼得她骤然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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