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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朕这一局下得妙极,你来瞧!"皇上满面是笑,乐陶陶地命昀凰近前。太子替昀凰宽去狐裘,携她落座。昀凰略略一看,初觉白子气势如虹,晋王的黑子被逼得无处可退,待凝神细看,方觉大有乾坤。皇上一味进击,不知预留退路,观一步便知他余下三步打算;而晋王步步为营,首尾衔顾,看似弱势实则暗埋杀机,以她心思之细,也瞧不出他如何盘算。

  "如何,你猜朕还需几子获胜?"皇上抚须而笑,踌躇志满。

  晋王与昀凰目光相触,笑意不减,深褐瞳仁愈显出坦荡澹明。昀凰心中了然,转向皇上微微一笑:"依臣媳愚见,不出十子,白棋必负。"

  皇上浓眉略轩,愕然道:"你可瞧清楚了?"

  太子瞧着昀凰笑道:"休要信口胡说,回头仔细我罚你。"昀凰睨了他,妙目横波,粉颊生嗔。瞧着他二人宴尔情浓,不避人的调笑,皇上不禁抚须莞尔:"既然你这样说了,朕便赢给你看。"他二话不说,拈起白子落下:"尚尧,你且放马来战!"

  晋王笑得漫不经心,将指间一粒黑子闲闲把玩,并指落下。

  "哎!"太子脱口惊诧。

  "你竟藏了这一招。"皇上错愕,接连猛攻数子,黑子却不再与之正面相搏,反出侧翼围合交剪,从边路掩杀而至。全局逆转直下,白子迅速被分割成几队孤军,如猛虎困于平阳,黑子却宛如苏醒的孽龙盘踞云中,一旦张口,便将噬尽生灵。皇上一双浓眉纠了又纠,每落一子都凝思良久。饶是如此也难挽颓势,下到第六子上,已只剩徒劳挣扎。

  "罢罢罢,朕竟着了你这小子的道!"皇上拂袖而起,将几枚棋子也拂落。昀凰心下暗惊,不知齐皇竟这般喜怒无常。太子在侧轻笑:"有道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父皇怕是要拱手让贤了。"此话一出,昀凰亦变了脸色,晋王却是淡淡而笑,借俯身捡拾棋子,朝皇上垂首道:"儿臣鲁莽,望父皇恕罪。"

  皇上回身与他相视,目光复杂莫名,怒色里隐有机芒闪过。

  是欣慰,抑或是抱憾,甚而是不甘——究竟是什么,一时间昀凰来不及分辨,皇上已回复了往常温厚豁达,笑着将大手一挥:"这回不算,你我再战一局!"

  "儿臣遵旨。"晋王笑着拾起地上棋子,有几枚滚到石凳下,昀凰忙也屈身去拾。

  隔了石桌石凳,旁人目光俱被遮挡。

  昀凰与晋王不约而同地抬眸,望进彼此眼底,二人指尖只差毫厘便可触上。棋子乌沉沉躺在地面,昀凰以指尖挟了,轻轻放入晋王掌心。

  待要开弈,皇上却想了想,转头对昀凰道:"来,这局你替朕下。"

  昀凰闻言一怔,皇上却不由分说将她让到座中,自己退至一旁饶有兴味地观看。既是君命,不得不从,昀凰只得端坐于晋王面前,执白先行,目光却不敢稍抬。

  二人棋技互为伯仲,心思都极剔透,从起初小心翼翼的试探,渐渐激起好胜之心,各自放开手脚厮杀到一处,棋局渐入佳境,皇上凝神旁观,不禁啧啧称道。

  素手轻拈白玉子,敲云碎,起落见乾坤。晋王的目光不觉游移,在棋子到她指尖……小小棋枰间,关山万里毕现,运筹决胜,奥妙人心,恰滚滚桑田浪起,又飘飘沧海尘飞②。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便在方寸硝烟里耗去,太子负手踱步已有不耐之色,这三人却正是弈兴高昂,手谈正酣。昀凰暗自留意皇上神色,见他负手立在一侧,晋王每有凌厉杀着,他手指便会轻叩,脸上却仍是一派赞许平和。昀凰不动声色收敛了杀势,处处留有余地,有乘胜之机也不穷追猛打。只听皇上笑道:"进退有度,处变不惊,颇有大将风度。"

  昀凰低眉一笑,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皇上却慨然道:"朕记得,昔年宫中若论棋艺第一,还当数母后。"

  蓦然听他言及高太后,太子与晋王俱是一怔。

  自当年诚王遭贬,高太后软禁行宫,皇上与太后反目已近十年。他二人错愕的神色看在皇上眼里,令他自嘲而笑:"朕也有好多年不曾见过母后……当年朕不明白,为何她为了维护皇弟,与朕说反目便反目。而今尚钧没了,朕总算也明白骨肉连心之痛。母后一心以为朕要加害你们皇叔,是以拼死相护,不惜与朕反目成仇。"

  骤然从他口中听到这段宫闱旧怨,在侧的三人谁也不敢做声,小小暖亭里骤然冷了下来,似被寒风冻住。终是太子一笑打破这僵局:"父皇仁厚,今日当殿封赏了皇叔,明晚更在宫中赐宴,皇祖母若得知必然欣慰。"

  皇上闻言颔首,微露笑意:"但愿母后不再记恨于朕。"

  晋王一直缄默,却在此时开口:"既然此番父皇与皇叔重叙手足之情,又恰逢皇兄皇嫂大婚,不如就将宫宴设在汤泉行宫,一来探望皇祖母,二来冬日正宜沐汤,父皇终日操劳政务,不如借此宴聚皇室,共叙天伦。"

  皇上半晌没有答话,似心中触动,良久才嘘出一口气:"如此也好,就依你所奏。"

  想起远在南国的母妃,昀凰垂眸,一丝隐约笑意凝在唇畔。身旁父子三人言笑晏晏,自顾自地商议将宫宴改期到何日,昀凰只盯着棋局出神,将指间一枚棋子细细摩挲。却听皇上一声长叹:"只可惜没了尚钧,他尚在襁褓中,已甚得母后喜爱。想不到今日白发人送黑发人,朕又该如何向母后交代。"

  诸人一时都缄默了。

  "逝者已矣,万望父皇节哀,珍重龙体!"太子率先跪下,晋王与昀凰也随之跪地。皇上看着这子媳三人,呵呵干笑两声:"好一句逝者已矣,行宫之耻,弑子之恨,朕岂能就此罢休!如今秦齐大军势如破竹,踏破王城指日可待,朕定要将这奇耻大恨一并洗雪!"

  话音落,他重重一掌击落石台,震得棋子零落溅散。

  这一掌也好似击落在三人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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