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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皇后不在殿前,各宫妃嫔一个也不见,太初殿外黑压压跪着一片尽是臣工。

  裴妃自阶下仰头望去,屏在腔子里的一口气顿时散了,膝弯软软,再撑不住身子。"娘娘!"侍女锦心忙将她搀住,只恐她再度昏厥过去——早前闻知裴令显触怒龙颜,娘娘大惊失色,当下直奔太初殿,欲见驾求情。不料甫出宫门,竟遇羽林骑迎面阻住去路,迫令各宫回避,封闭宫门,一概人等不得出入。见了这番阵仗,知是大祸将至,娘娘骇得六神无主。遣人去太初殿、辛夷宫与中宫打探消息,良久不见回音。直等了大半个时辰,竟等来一句噩耗,说是皇上不好了!娘娘受不住这惊骇,当即晕了过去……待得悠悠醒转,尚未恢复人色,内侍已至承淑宫宣召贤妃觐见。

  锦心勉力定住心神,颤声在裴妃耳边说道:"娘娘千万支撑着些,眼下吉凶未知……"她不提尚好,一提吉凶,裴妃脸色越发惨白。到了这般光景,还能有什么吉,原本存了一线侥幸,若后妃都在殿前倒好,偏只单独宣召她一人。裴家获罪,皇上垂危,长公主不见踪影,刹那间所有倚靠都不在了,只剩她一人孤零零站在狼群里。若是皇上不在了,何皇后第一个不会放过她。汉有人彘之祸,今有恪妃之鉴,在那幽旷殿内等着她的,是鸩酒、白绫还是别的?

  裴妃只觉身在虚空,不觉已被锦心搀着,一步步到了殿前。内侍引她往偏殿去,长年幽暗的偏殿连廊,挡住日光灼热,令她周身一凉,神志也清醒了些。

  眼前一扇朱漆雕门紧闭,仿佛是供臣工入觐前歇候的静室。内侍在门前俯身,也不通禀,只将那门轻轻推开一线,里头熏燃着熟悉的宁神香,一缕沉沉撩人的香气弥散。怔神间,内侍将她一推,裴妃踉跄踏进,身后门已合上。四面垂帘都已落下,只有丝丝微光从美玉卷帘间隙里照入。裴妃瑟缩了身子惶然四顾,小小一间静室,除却陈设别无他物。

  "你怕什么?"蓦然传来的幽细语声,惊得裴妃倒退两步,这才瞧见垂幔后面静静立着一个人影。那人转过身来,垂覆的长发微微遮了容颜,语声之喑哑,神容之枯槁,惊得裴妃手足无措。往日美若天人的宁国长公主此刻竟似幽魂一缕,悄无声息地立在暗影里,周身仿佛裹着一团寒气。

  "我问你怕什么。"长公主语声冷得瘆人。裴妃张口,却觉舌尖已冻住——怕什么,这一路战战兢兢魂不附体究竟怕着什么,到此刻竟说不上来。长公主走近前来,近得可以瞧见眼底红丝。第一次这么近地细看她,细看这梦魇般摆脱不得的美貌,裴妃的目光凝定在昀凰脸上,从她泛红的眼眶移至唇上血印,最后瞧见颈间青紫的扼痕。

  长公主苍白的手指抚上那处紫痕,幽幽笑着:"差一点,他便能扼死我。"裴妃惊退一步,骇然捂住自己颈项,仿佛那修削手指下一刻便会扼上自己的咽喉。她惊惶欲绝的神色令昀凰的笑意加深,逼近她细声问道:"令婉,你怕死吗?"

  死,谁人能不怕死。

  裴妃后背已抵上身后廊柱,被逼得退无可退,脱口哀叫:"你,你要我怎样?!"

  长公主轻笑:"太初殿里两个男子生死不知,一个是你夫君,一个是你兄长,可是令婉,你只怕一死而已。"她连笑声也喑哑了,每个字都破碎,出口却似刀锋,割得人血淋淋。裴妃陡然觉得憎恨,憎恨她叫这"令婉"二字,好似最亲近熟悉的家人,看清她脉络肺腑。

  "是,我怕死。"裴妃蓦然仰起脸来,一咬牙道,"我很怕死!"她本就身姿高挑,仰了头只觉逼仄之气尽出,随之恨恨地红了眼眶。"怕死又有何错?"长公主略一侧首,颈间紫痕更见明显,衬着她唇角笑意如丝,美艳得诡烈,"怕死就好。"

  裴妃怔住,长公主却回身在椅中坐下,冷冷望定了她,再无一丝笑容,"你兄长自身难保,即便重罪可免,总有些苦头要吃。一旦皇上不能再庇佑裴家……令婉,你靠什么活下去?"

  刹那间怒火喧嚣熄灭,似冰水浇上炭盆,裴妃心头只跳出两个字——皇嗣。

  后宫女子谁人不知,再多恩宠也有尽头,唯有子嗣可保得晚年善终。一旦先帝晏驾,无嗣的妃嫔便落得冷宫幽禁,似她这般得罪过何皇后的人,只怕更是献祭皇权的血牲。

  皇嗣,她做梦也想得的皇嗣,偏偏越想要的,越是得不到。裴妃神色几度变幻,一时惨然,一时不甘,终究失声笑了出来。一败涂地并非技不如人,恰机缘不巧,又怨得谁。

  "陈国公有恃无恐,无非倚仗着皇后和皇嗣。不过生男生女还未可知,假若另有妃嫔也得了子嗣,恰巧皇后所出又是公主,一切便不同了。"长公主端严身姿纹丝不动,语声却似妖蛊,"令婉,你说是吗?"

  刹那间,重锤击落心坎。

  裴妃不是笨人,转念间心思洞明,雪光惊电似的明白。

  "你……"裴妃煞白了脸色,猛然张大双眼,"这,这如何能……"

  长公主面无喜怒,平静得像在说一场宫宴安排何种乐舞:"我说能便能,你说有便有。"

  裴妃气息纷乱,喉间发紧,掌心俱是冷汗:"宫里四处都是耳目,御医、宫人、内侍……这弥天大谎,如何能瞒天过海?皇后所出若不是公主,这手脚做了也是白做!"

  瞬息之念,她心思倒也转得如此之快,轻重权衡如此得宜。昀凰微微眯了眼,审视眼前绮颜玉貌女子,在那光润鬓颊依稀还可见得少女的红润。往后年岁渐长,历练渐多,这又何尝不是一个辣手人物。然而昀凰微微倾身,朝她扬眉浅笑:"令婉,你还未明白吗?到这地步,皇后必是生女,而你必然得男……否则,你、我、裴家,连同皇上一手打下的江山,都将万劫不复。"

  那缭绕香气似要勾去人的魂魄,昏暝室内,静得仿佛可以听见彼此心跳。起初裴妃只觉自己心头急撞,紧促得喘不过气。不意却觑见长公主胸口微微起伏,镇定容色下的忧急,因这纷乱气息泄露无遗。原来她也会怕……裴妃莫名松一口气,更多疑惧却浮上心头。深宫禁苑耳目众多,偷龙转凤岂是这般容易,一旦败露便是诛灭九族的下场。想着那凶险光景,裴妃一身冷汗尽出:"即便捱过十月,又去哪里找一个活生生的婴孩?"

  "能从中宫换来最好,若是皇后生下公主,也只得另寻个男婴进来。"长公主眉心微蹙,"这倒难不倒王隗,太医院也可放心,只是承淑宫里未必稳妥,只怕还要委屈你暂且住一住西边。"

  裴妃悚然,明白她所谓的西边,便是那阴僻怕人的冷宫了。

  七道重门阻隔,仿佛将最西面的延年宫隔绝在人世之外。当年惠帝为太后筑延年宫,宫室成,太后薨;成帝端佑皇后失宠,幽居延年宫,郁悒而终;明帝时,章皇后因妒获罪,于延年宫幽禁数月,鸩酒赐死。此后的延年宫便令后宫诸人闻之色变,一旦谪入此地,便是永世不得翻身。"宫宴那日,你与淑妃私下非议中宫,这已足够罚你去西边住上一阵子。"长公主悠然开口,却令裴妃如坠冰窖——当日几句闲言,竟也瞒不过她的耳目。

  "那里最是清净,门锁一落,谁家耳目也安插不得。"长公主幽深目光全无波澜,一切都已盘算周密,只需搬动棋子而已。

  "这事,皇上可知道?"裴妃脸色青白,良久才颤声问出这一句。

  长公主面色一寒,漠然道:"皇上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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