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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她是在下午的时候来的,却是坐在轮椅上,吕副官推着她,那个女人穿着素色的旗袍,挽着发髻,面容白皙娇艳,我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立时想到了在家中花园子里盛放的一丛芙蓉花,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她被推倒了父亲的病榻前,两人的目光相接,竟是对视良久,父亲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里隐隐地出现了泪光,她握着父亲枯瘦的手,落下泪来,“兆煜……”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父亲,就连母亲,都没有这样叫过父亲,父亲纵然深受病痛,却依然在微微地笑,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实在是因为太激动了,他对她说:“你终于来了。”

  我望着父亲的笑容,终于知道,原来只有真心爱着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拥有这样近似于宠溺的温柔笑容,暖意可以从眼睛里延伸到心底里去,我为我的母亲赶到悲哀,母亲说得对,其实父亲从未爱过她。

  傍晚的时候,父亲病情加重,她一直守在父亲的身边,父亲长久地望着她,一如小孩子般贪念的样子,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呼吸略微有点急促,但是精神却比往常好上了许多许多,他似乎有话要说,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他被哽住了,眼中是泫然的泪光,望着眼前这个女人,仿佛是攒了一生一世的勇气,他说:“二十八年前,邯平码头,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她怔了怔,眼珠无声地凝定在那里,脸上露出了回忆的神气,她回忆了很久,记忆最深处的一瞬间被她翻找出来,尽管那只剩下了一个极模糊又遥远的印记,但是幸好,这种记忆还在,她说:“原来是你。”

  父亲点头,轻声笑道:“是啊,就是我,可是你不知道,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从那个时候……”他终究还是没有说下去,只是痴痴地望着她。低声道:“要是我,那时候追上你的车,该多好。”

  我始终默默地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窗外的秋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只剩下点点滴滴的水珠,从廊檐上慢慢地落下来,被风吹在落地窗上,缓慢地流下去,形成了一条长而细的雨痕,雨后的天空是磁青的一块,明明已经是傍晚了,天空却意外地越发亮堂起来,映得落地窗都耀眼明亮。

  父亲吃力地喘了一口气,微微地笑道:“我自己种活了一株重瓣醉芙蓉。”

  她眼中有泪,却安静地笑道:“那要什么时候开花呢?”

  父亲的眼瞳里闪烁着温柔的光,如还在海面上散碎的金子,他的脸色竟变得好看些了。呼吸比刚才缓慢了许多,他望着她脸上的笑容,温和地道:“等花开了我拿给你看,也许要再过一两个月罢。”

  当天晚上,父亲就离开了人世。

  父亲的葬礼过后,母亲比往日更加沉默,我便推迟了原定的留洋计划,专心地再官邸里陪着母亲,她精神终于略好了一些,我才放下心来,但半个月后,吕副官领了一个小女孩来找我,那个小女孩大约五六岁,留着一头漂亮卷曲的黑色头发,浅色的皮肤,竟带着孩童少有的英气,她眨巴着眼睛望着我,吕副官对我说:“先生临终前嘱咐,请小姐把这个孩子送到她身边去,但千万不要打扰她。”

  我想起我可怜的母亲,恼怒道:“我不见她,父亲与她……他们对不起我母亲。”

  吕叔叔望着我,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默默道:“小姐,你真的误会了,先生与她绝没有任何越轨的行为,而且,其实除了先生去世前地那一面,他们已经整整二十年没有相见了。”

  我怎么可能相信吕叔叔的话,甚至怀疑他是为了父亲开脱,他们一个住在秦邸,一个就在修道院里,都同在金州,怎么可能二十年不见面,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吕叔叔的表情十分诚恳,让我没法怀疑。

  后来我把孩子带到修道院去,那个女人坐在四面落地窗的小会客室里,略低着头,正在缝着育婴堂孩子们常穿的蓝布衣服,她在听到门声的时候,转过头来,她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了娜塔莎的脸上,竟然露出惊愕的神情,我松开了小女孩的手,“去告诉她,你是谁。”

  小女孩并不怕生人,走到她的面前,刚很清脆的童音回答道:我从俄国来,我的父亲叫列昂尼德,我的母亲叶泰晓芙,我叫娜塔莎。”

  我看到她先是怔愕,接着清透的眸子无声地溢出泪珠来,她弯腰抱住了小女孩,放在膝盖上的蓝布衣服落在了地上,她哽咽着道:“娜塔莎你的母亲呢?”娜塔莎说:“妈妈与上帝同在。”

  她的身体微微一颤,垂下头来,将娜塔莎紧紧地抱在了怀里,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我走过去,把衣服捡起放在她面前的架子上,她终于转过头来看我,含泪的目光温柔宁静,“谢谢”

  我说:“这是我父亲去世前最后的安排。”

  那无晚上她抱着娜塔莎,给我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但是她把这个故事记得很清楚,连细枝末节都能静静地说了出来,半夜的时候又下起雨,浙浙沥沥地敲打着窗户,娜塔莎早就睡着了,她用毯子包好娜塔莎,半响无言,我忍不住问道“行刑队开枪的时候,我父亲带人及时赶到救了你,故事的结局,只有这样了吗?”

  ‘是啊,只有这样了。”

  我没法子不追问,“那么,那个人呢?”

  她知道我追问的是谁,却默默地转头看向了落地窗外,良久方才轻声说:“不清楚,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关注外面的消息了,但我那—枪打在他的胸口,他受伤也很重……”

  她的神色无声地黯了—黯“可能已经死了吧。”

  二十五年前那个惨烈的大雪天,其实早就把什么都埋葬了……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那短短几年间的跌宕起伏,成为了她生命中永远都不能刮去的印记,但幸好.她在父亲照扶下,安静从容地度过这么多年,父亲沉默地守护着她,从未改变过,有时候,最初等待的人,未必就是陪你到最后的人,而最后看到的那个人,也许他才是你第—个遇见的人,我忽然很可怜我的父亲。

  他敬这个女人二十五年,他亦爱这个女人,二十八年。

  我没敢开口问她关于她与父亲之间的事情,有一种距离,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他与她各自恪守了二十年的时光,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刻,才派人请了她来,不到黄泉不想见,他们彼此心照不宣,我更不敢去触碰,去亵渎。

  我离开的时候,真是凌晨时分,天际一片蟹壳青色,好似钧窑花瓶上那一点点精致的釉色,雨已经停了,草地上湿漉漉的,一层雨雾浮起来,好像是草地里升腾起来的烟,落地窗的那一边,娜塔莎活泼地趴在她的腿上,仰着头讲着什么,她认真地听着,慢慢地点一点头,眉宇间是温柔的笑意,这一切果然都如父亲去世前为她精心安排的那样,也是他最后能够给予她的。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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