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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贺兰始终低着头,默默地道:“他真的病得很厉害么?”根伯道:“你看我这就是出来给我们少爷买药,难道还能有假?”贺兰轻轻地“嗯”了一声,那石缝里卡着一片枯黄的落叶,随着略带寒意的风晃着,被卷出了缝隙,在空地里打了一个旋,便被吹走了。

  下午时分,胡同里很是安静,水门汀地面上不知为何湿漉漉的,好似是被什么冲刷过了,透着秋霜冬意的豆荚蔓子从白粉墙的一面伸出来,几条深红的老豆荚在空中孤零零地晃着,贺兰觉得稍微有点冷,将身上的杏黄天鹅绒斗篷收紧了些。

  一开院门就闻到药香,根伯转身朝着贺兰道:“少爷在书房里,就是西间的屋子,你自己进去吧,我还要煎药。”贺兰走到东厢房的西间,那是很整洁的一间屋子,排了半个墙面的书架,正窗台上还摆放着那一盆芙蓉,花期已过,然而那叶子油绿,生气盎然,显然是受到了极好的养护。

  秦承煜坐在一张堆满了书的书桌前,正在奋笔疾书写着什么,他穿的是衬衫衬黑色毛料马甲,似是刚从外面回来,领子上还打着领带,很是笔挺文雅的样子,他伸出左手捂着嘴咳了几声,听到门声,却手下未停,头都没抬地道:“根伯,我还有事要做,这药还是等着我晚上回来吃吧。”

  贺兰道:“秦老师,是我。”

  他手下的钢笔忽地一顿,那半边侧脸竟现出不敢置信的神气来,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震惊的表情,忽地从桌前站了起来,“贺兰。”然而他起得太猛了,竟然将桌角那一堆书都“哗”的一声带到了地上。

  贺兰“哎呀”一声,赶紧上来帮他捡拾,秦承煜也是手足无措地低下身去,将那些书一本本地捡起来,嘴里不住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就……”他心跳得太快,耳膜旁轰轰作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贺兰始终低着头帮他捡书,直到将最后一本书放在了他的手里,才笑道:“你病好些了吗?”

  秦承煜捧着那厚厚的一沓子书,站起来对贺兰笑道:“我也没什么病,不过是极普通的伤风。”他的嘴唇亦是淡淡的苍白色,嘴角有微小的破口,两个眼窝都深陷下去,边缘泛出隐隐的乌色。

  贺兰点点头,很家常地道:“我听根伯说你生了病,所以来看看你,班上也有好多同学要来探望你呢,你没事就好,邯平的鬼天气最讨厌了,一进了冬,就又潮又冷,还是多注意身体的好。”

  她说一句,他便点一下头,手里又捧着那一沓子书,便好似一个领作业的小学生,她实在忍不住,微微笑道:“你把手里的书放下吧。”他才恍然大悟,意识到双臂都有些酸麻了,赶紧把书放到书桌上,自我解嘲地笑道:“我真是个呆子。”

  贺兰便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既然你没什么事,那我回去了。”她转身便要走,秦承煜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开口道:“贺兰……”她的脚步稍稍一顿,他忙从衣架上把自己的外套拿下来,“我送你。”

  贺兰转过身来,摆手道:“不用,我坐了家里的汽车来的,车就在胡同口。”

  秦承煜已经将外套穿上,微笑道:“那我把你送到胡同口。”

  贺兰跟着秦承煜出了院门,那胡同很长,胡同里铺着干净滑溜的石板,两边都是民舍,背阴的屋檐下又长了些青苔,远远近近地传来些叫卖臭豆腐干和麦芽糖的声音,这天也晚了,有归家的孩子举着风车在他们身边呼啦啦地跑过。

  秦承煜略低着头,她杏黄色斗篷的一角在他的余光里轻轻地晃着,他的鼻息间浮动着一股脂粉般的甜香,如兰似麝,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实在太快了些,带病的身体几乎要承受不住它的负荷,那胡同再长,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身边的女孩子,即便是他所钟爱的,却偏偏留不住。

  他只觉得胸口发闷,遥遥地就可以看到胡同口停着一辆汽车,每往前走一步,就好像是远离了她一步,一点机会都没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贺兰,我如果能早一点遇到你,哪怕早一天,一分,一秒,我们是不是都有可能……”

  贺兰道:“没有可能。”

  他心如针刺,回过头来看她,她很平静地笑一笑,目光澄澈地看着他,“无论我与你什么时候遇见,我总要等他的。”

  他脸色苍白,心里难受极了,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默默地问道:“他是谁?”

  贺兰笑笑,“想必你也认识……”

  她这话还没说完,他的身体忽然一晃,竟然靠到了一旁的白粉墙上,贺兰知道他先前患的是很严重的伤风,这会儿还没有完全好,忙上前来扶着他,然而她的手还没碰到他的胳膊,他却突然抬起头来,对她道:“你走吧。”

  贺兰怔了怔,他低声道:“我长了这样大,却从未像现在这样难过,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总也忘不了你……可是我不能难为你,以后根伯再对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听,这件事本来就与你无关,我也不用你怜悯我。”

  那胡同的天空已然暗了下去,渐渐地有些人声传过来,两个穿长马褂拎鸟笼的男人走过去,彼此谈论了几句话,看样子是要到附近的茶馆听说书去,他们走过去的时候并没有太注意站在角落里的两个人,那两个人只是相对站立着,周围那样静。

  贺兰愧疚地道:“秦大哥,我……”

  “别叫我大哥!”他骤然打断了她,就好似是从胸口里硬生生地逼出那一句话来,“我们没缘分,我不强求,但是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不可能再去做你的什么大哥,我不会这样自欺欺人。”

  贺兰低下头,默默道:“对不起。”她转过身走向了弄堂的出口,皮鞋在水门汀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杏黄色的斗篷被秋风吹得鼓起来,好像是一只鲜艳的蝴蝶,他凝神看着她上了汽车,那汽车开出去,渐渐地也就远了。

  他却仿佛是受到了猛然的一击,几乎站立不住,那样地惶急,一口气呛到了胸腔里,竟然激烈地咳嗽了起来,越是咳越是头晕眼花,胡同的远处传来根伯的声音,定是听到了他的咳声找出来的,他的身体弯了下去,胸腔里都是冷风。

  那胡同里有风吹过,呼呼的声响,恍如奔腾的松涛,他却忽地笑了笑,很是无力的笑容,苍白的面容更像是屏风上白色的云母石,那一瞬哀莫大于心死,一切都变成了灰色,只剩下无尽的失望和痛楚,朝着他铺天盖地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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