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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卫羽笑容越发诚恳,“君侯魄力决断都有,只是他久在军中,一些阴谋机械之术,倒是有些生疏……今后,还要请姑娘多加照拂。”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却是意有所指,疏真黑眸一凝,“军师这是何意?”

  卫羽笑得越发兴味,一双桃花眼在折扇轻掩之下,越发熠熠,“原来姑娘还不知道吗?”

  他顿了一顿,偷窥着疏真的表情,道:“您这次舍命救护君上,不惜以身相代,君侯已然封您为昭训。”

  这一句淡淡说来,却仿佛晴天霹雳,在疏真耳边响起。

  她心中已然大怒,却并不做声,半晌,才冷笑着瞥了卫羽一眼,“你们这是要拖人下水吗……”

  卫羽轻咳一声,折扇轻摇,面作诧异道:“何来此一说,君侯的宠信,对这宫中每一位女子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姑娘这般说话,却是把君侯置于何地呢?”

  疏真微微一笑,只觉得胸中一阵烦恶,也不欲与他多说,轻声细语之下,言辞越发犀利,“确实是梦寐以求……但不知她们求的到底是君侯的宠幸,还是他的性命。”

  卫羽被噎了这一下,却也不以为意,“就因为是这等危局,才是姑娘您大展开长才之时——君侯对您的心意,您该是很清楚,难道不该投桃报李吗?”

  “我不过一介女流,无才无德,当不起这等重任。”

  疏真一口截断,又道:“说到投桃报李——他先前救我两次,我也已经还他两次,彼此早已互不相欠。”

  “此言大缪。”

  卫羽刷的一声将折扇合起,笑容不改,眼中却浮现冷意,“姑娘莫要忘了,这宫中诸人,包括你在内,都属于君侯一人,此身便不得自由,又哪来什么两清。”

  疏真瞥了他一眼,寒光冰雪一般,沁入骨髓,卫羽竟不能正视,只觉得双目都似刺痛——“为人奴婢,不得自由的只是这一副躯壳,君侯若是愿意,绣工织物上只管吩咐。”

  两人这一番唇枪舌剑,到了这步田地,卫羽已无计可施,他深深叹了口气,“姑娘若真要如此说,谁也强迫不了你——你是笃定了君侯不忍对你如何。”

  “告辞之前,仍想问姑娘一句,先前你两度道破天机,真的只是想还君侯相救之情吗?”

  他又深深望了一眼,但见素衣女子默然不语,于是又叹一声,转身黯然而去。

  疏真面上木然,心中却被这最后一句引起惊涛骇浪——

  我是否,真只是想还他相救之情?!

  她低声笑了起来,顾盼之间,流光晶莹,随即,却倏然沉寂下来——

  “你说的真对……我的心中,却不仅仅是为还这两次人情。”

  她微笑着,将脸埋入温暖的衾被之中,眼中的湿意,终于在这一刻释放氤氲——

  “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让我忍不住出言襄助的,其实,只是不甘心三字而已……”

  “不甘心天下名将这个头衔下,永远是萧策二字,不甘心你们将我一人之罪,延及无辜,不甘心哪,萧策……”

  她的舌尖轻轻吐出那个禁忌的,暗夜梦回无数字的名字,“我不甘心,你永远是那般大义凛然……天下人皆可定吾之罪,惟有你,不能!”

  “而朱闻,他是唯一可以与你相提并论的,即使,他还太过年轻。”

  她的手握紧,几近痉挛,这一瞬,她终于苦笑着知道,自己不是完全无怨的。

  曾经,以为自己可以看淡荣辱沉浮,可以忍耐这一切的磨折;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忍辱安分,终此一生。但终究,她却并非天上谪仙,可以太上而忘情——梦中那铺天盖地翻涌的鲜血,注定将伴随自己一生一世,而石秀爪牙的出现,更是让自己内心最黑暗的怨毒喷涌而出!

  “朱闻,有一日,若你真能让他惨败,狼狈不堪地跌落尘埃……那么,暂时站在你这一边,又何妨呢!”

  淡金的日光隐约照入这一殿寂静,她的面容浸润在半边黑暗中,只有那眼角的冷光,越发显得凛然犀利——险死还生之后,她终于意识到,既然活在这个世上,那么,总要做下些什么才是!

  第十九章 刺探

  西侧殿中,燕姬半倚在美人榻上,描金绛红的披帛下,一截玉臂露在外面,指尖蔻丹与红袖相映成辉,若不是她眉间的煞意破坏,真是一副美人春睡图!

  “怎么可能……君侯他、他……怎么会?!”

  她恨得咬牙攒目,香肩起伏之下,手中精巧宫扇被握得几乎破裂,木刺扎得手生疼,她却浑然不顾——恼怒与惊愕夹杂,已然让她全身都燃起了怒焰!

  “那样一个面容丑陋之人,居然有幸得到君侯的垂青……!”

  她手下用劲,绣有蝴蝶扑猫、以红宝石点缀的宫扇顿时被撕成两半,随意委顿于地。

  君侯居然封那个绣娘为昭训!

  燕姬想到此处,心下便满是愤恨——昭训虽然只是六品女官,却向来是赐封给王侯们心腹爱姬的。况且,虽然品级不高,却是要禀报宗室的正经诰命,自己虽然被称作燕夫人,实在却是有名无实,没曾想,君侯居然把这样的名分,给了那个贱婢!

  此时,正逢女官在院中斥骂着什么,燕姬心下烦躁,于是撑起身,扬声怒道:“你们在吵些什么?”

  女官从半露的门扉进来,含糊道:“奴婢们不知道东西怎么放,倒是惊扰了夫人。”

  “什么东西?”

  女官面露难色,被燕姬目光逼视下,只得低声嗫嚅道:“是瑗夫人送来的礼物,她说先前之事,委屈了夫人您,所以致上区区薄礼……”

  燕姬面色稍缓,却见女官目光闪烁,于是心下着疑,怒道:“你吞吞吐吐做什么!”

  “瑗夫人她还有一句话……”

  女官硬着头皮继续道:“礼物一共三款,一份为您压惊,其二……却是恭喜您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恭喜燕夫人您得用之人也登上枝头了,大家又多了个新妹妹。”

  燕姬听完,已是气得颜色不正,双手都在颤抖,却是勉强稳住了,咬牙道:“你继续说。”

  “第三份,却是为新妹妹添妆的,却不知新妹妹还住在您这里,还是……”

  燕姬听着这吞吐迟疑的口气,眼前仿佛幻化出瑗夫人故作高深的得意神情,她深细一口气,缓缓道:“你去回了瑗夫人,就说燕姬谢过她的美意,只是新妹妹如今正在君侯阁中歇息,她若是马上前往拜见,说不定还能得窥久别的君侯,以慰相思之苦。”

  她冷笑着起身,款款道:“她居然还有暇挖苦我?!君侯在她病中,根本只是探视一次,这半年来,更是难得宿在她那里,不过是旧日黄花,也敢猖狂?!”

  她还要再说,想起瑗夫人背后那至尊靠山,于是敛了眉,恨恨不语。

  任由侍女们服侍着穿上厚缎华裳,玉簪斜挽,燕姬半晌都没有说话,女官试探问道:“燕夫人,您是要出去散心……”

  “确实该出去散散心。”

  燕姬抿唇一笑,眼中闪过得意厉芒,“听说君侯暖阁外的粉梅开得很好,我想去那看看。”

  她心中暗忖道,顺贤那老妖婆绝不会坐视此事,去那周围转转,说不定还能还看场好戏。

  ***

  不速之客正如燕姬所想,已然亲临正殿暖阁中。

  九方鼎中的银炭灰烬未灭,灰白中略见火红,却正如来访者的样貌:两鬓染苍,正中央却偏偏插了枝殷红似血的石榴红珠花,越发显得眼角皱纹清晰。

  这位顺贤夫人真是老来俏……

  疏真背靠软垫,双目看似端凝,实则却是望着那枝略显滑稽的珠花出神,心中升起好些让人捧腹的念头。

  顺贤老夫人实在不了解她的秉性,见她默然不语,越发声色俱厉,“君侯看重你,你更不可由着性子骄恣——这次君侯出外,若不是带着你这等女流累赘,又怎么会遇刺?!”

  疏真百无聊赖地听着这一通训诫,心中想起朱闻那唱念俱佳的“冶游遇刺”说,只觉得心下好笑,黑发遮盖下的唇角不由微微勾起。

  顺贤老夫人见她不如燕姬那般狐媚桀骜,语气略微放缓,“我也知道,君侯他是浪荡惯了的——哪只猫儿不吃腥呢?今后他若再有突发奇想,你来告诉老身便是,也省得你为难。”

  疏真心中越发想笑——凭这手段,就欲哄骗朱闻新宠为她透露行踪,难道真让自己是三岁孩童不成?

  她咳了一声,低声道:“老夫人的金玉良言,我谨记在心,无奈君侯的秉性您也知晓,他最喜弓马征伐这一类的……,我也劝不住。”

  顺贤老夫人见她含糊其词,精神一振,心里隐隐觉得挖到了大鱼,于是连忙追问道:“弓马征伐……他这次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疏真眨了眨眼,有些瑟缩道:“其实,我们去了边境……”

  她耳朵颇灵,一下便听到暖阁外有人倒抽一口冷气,于是唇边笑意越深,却只是低着头,讷讷道:“是君侯非要去的,那里歹人那么多,这才会遇到刺客……”

  顺贤老夫人越发心急火燎,催促道:“到底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

  “君侯他……他……”

  好似不能启齿似的,听着窗外那人有些急促的脚步声,疏真吊了半天胃口,才一咬牙道:“他到边疆去,命人抓了很多个北狄女子,大白天就……”

  她抬起头,恰当好处的,面飞红霞——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并非因为羞赧,而是因为辛苦压抑爆发笑意的缘故。

  只听窗外砰的一声响,好似什么重物碰上了,疏真听出那是人几乎跌倒的狼狈声响,全身都忍得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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