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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廊下的宫女正在垂手侍立,冷不防被这阵灰尘扑面一冲,顿时绿鬓娇颜都成了灰头土脸。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灰尘!”

  她们恨恨的拍打着衣裙,忍不住低声咒骂道:“这个无耻贪财的丹离公主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是把她私藏的所有财宝都起了出来,准备带走了。”

  “她这是在掘地三尺了吧?真是可笑,皇家怎么会出这种不要脸的东西?!”

  清晨的寒风夹杂着细雪扑簌而来,打在脸上冷刺刺的疼,渐渐融化成水,渗入眼中更是难受。

  丹嘉公主抹了把脸上的冰冷水痕,眼疾手快的将险些跌出车的丹莹拉住,两人一齐倒地,虽然是滚地葫芦般狼狈,却终究没跌到道旁水渠中去。

  “多谢皇姐……”

  丹莹险死还生,不由的红了眼眶,却仍强忍着向长姐道谢。这几日的境遇磨难,使她平日的娇纵性格磨平了不少。

  “此去京城路途迢迢,你自己小心便是,我也不能总看顾着你。”

  丹莹点头称是,此时不远处遥遥传来清脆女音,仿佛在兴致勃勃的说着些什么——她看向嗓音来自的方向,那是一座崭新宽敞的朱璎四轮车驾。

  厚锦缎帘的缝隙处,隐约有白气冒出,显示内中是多么温暖。

  车中比她们想象的更为暖和。

  丹离左手扶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右手执筷上下左右运转如飞,琳琅满目的食材被她放入锅中,片刻后便落入酱碟之中。

  她还未来得及一尝,麻将从她肩上跳下,动作敏捷的叼走了那一片肉。

  “麻将你很有精神嘛!”

  丹离阴恻恻的盯着麻将笑道。

  麻将喵喵叫着,似是在讨饶,但前爪如风,却已将肉片塞入口中,迅速毁尸灭迹。

  丹离眯起眼,在满锅食材与麻将之间衡量了一下,终于决定先吃再说。

  她才吃了几口,却觉所在车驾猛然停下,措不及防之下,她整个人连同一口锅都朝前飞起。

  危急时刻,缎帘被刷的拉开,有人双手一挥,将锅和丹离都及时拎在空中,锅中热汤却居然点滴不漏,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丹离抬起头,却看入一双幽沉无波的双眼——

  “你在车里做什么?”

  昭元帝问道,随即在看清手中铜丝火锅后,眼中露出一丝讥诮,“该说你太过闲适,还是胃口太好?”

  “呵呵……空闲之时品尝美食,乃是人生一件快事。”

  丹离丝毫不见尴尬之色,双脚落地后,气定神闲的回道。

  她双眸眨动,望定了昭元帝,最后却分明凝聚在他手中那口锅,眼中含着依依不舍,“万岁要不要品尝一二?”

  昭元帝轻笑一声,似讥诮,似寞然,却将整口锅塞回到她手中,一语不发而去。

  丹离也不在意,等他离去后,这才脆声怒喊道:“这是怎么了,忽然停下是要摔死人么?!”

  麻将在一旁助威,张牙舞爪的闹了个不停。

  薛汶运气实在太差,不幸又离她车驾最近,听着这魔音传耳,面皮抽搐一下,终究转为笑脸,到了跟前道:“是万岁……他忽然要全队停下,暂时原地歇息。”

  “这才刚出金陵城呀!”

  丹离皱起眉毛,将头探出,映入眼中的却是一片冰封,如镜光华的湖面。

  “莫愁湖……”

  她喃喃念出这个清隽哀艳的湖名,,打量着四周环境,眼中闪着复杂莫名的光,嘴里却仍强撑着道:“怎么停在这种地方……”

  纯黑的眸子一转,她怅然若失的笑了,“停下也好,省得整锅热汤泼中麻将,把你给煮熟了。”

  麻将抗议的喵喵连声,她却有些心神不宁,好似全没听见,拿着手里的筷又吃了几口,终究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揭帘而出。

  麻将喵了一声,及时跳上了她的肩头。

  连绵数里的庞大队伍停在了湖边客道,众人或是坐地歇息,或是整理着被风雪吹歪了的辎重武器。

  丹离下了车,就这么走着闲逛,倒也没人管她。

  她沿着湖边信步而去,半是冰封的水面,闪着粼粼的莹光。

  西风呼啸,四下里风雪比方才更疾,阴霾的天色带着重重云暗,好似要直压而下。

  雪屑落了人满头,晶莹一片的冰湖延续到眼之尽头,越是往前走,人声便越见稀薄。

  她撑开了随身所带之纸伞,却仍觉风雪无边刮卷,打得脸生疼。

  渐渐的离开了人群,到了一侧无人之处。

  残雪堆如乱云,冰湖如镜,惟有梅林的暗香萦绕周身,无数落瓣,眨眼便成清尘。

  “莫愁湖……

  怎么会停在这种地方呢?”

  她口中仍是说着这一句,却含着极为复杂的情绪——似感怀,似痛恨,又似心乱……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一片冷寂暗香中,她的声音分外清晰——似在自语,又似在说给麻将听。

  “到了这个地方,便会让我想起,那一次,我被人踹倒在地,象狗一样被揍个半死。”

  第十四章 只是当然已惘然

  冷风将她的长发肆卷而起,在呼啸风声中,她的声音低而清晰——

  “那一次……我是多么无能,猪羊一般的任人宰割,又是多么的可笑,坐井观天,以为自己有了一点三脚猫功夫,就能改变什么……”

  丹离咬着牙回转身,面上仍是那般没心没肺,灿烂的笑容,眼中闪着的强烈光芒,却让麻将吓得连喵都叫不出来——

  “到头来,只是他人眼中的笑柄而已。”

  “哈哈哈哈……”

  她开始大笑。

  “可耻的失败,无能的我……每次来到这湖边,就让我想起这些!”

  “你说,我的心情还会好吗?”

  阴冷宛如妖魔的笑问,使得麻将拼命摇头,四腿已被吓得发软,一个踉跄,就从她肩头掉下。

  俗话说猫有九命,千钧一发之际,麻将奋力扒住一旁的梅枝,四爪并用,再加上猫尾使力,终于稳住猫身。

  梅树轻巧,受不住这只肥猫的猛力,枝干弯曲之下,一大条冰棱落下,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发出清脆声响来。

  下一刻,林外响起突兀的男音——

  “谁在那边吵闹?!”

  昭元帝秦聿漫步于莫愁湖畔,一人独自而行。雪片沾染上他的玄线绣金外袍,簌簌的落了一地。

  天边乌云铅坠,风卷啸急,雪片纷纷扬扬的越来越大,未到掌灯时分,四周已是昏暗下来了。

  说不清,道不明,他亦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下令停下,停在这金陵城的外畿。

  莫愁湖……

  一个让他不愿想起,甚至不愿意看到的名字。

  雪下得越发大了,冷冷的落在他的眉间,酥麻而冷凝。

  身上并未穿貂衣,却感觉不到冷,也许是内力浑厚,也或许,眼前似曾相识的一景一物,让他觉得好似在幻境之中。

  如多年前一样的梅林,蔼蔼的雪雾,大半冰封的湖面,嶙峋的湖石与残雪堆积一起,难分界限。

  仿佛一眨眼,便可看见那个身着紫衣的女子,撑着绘墨微染的纸伞,带着忧悒的笑意,缓缓朝他走来。

  风雪混合交加,震得梅树一阵摇晃,残雪扑簌而下的声音,似真似幻。

  仿佛一伸手,她已经走到了跟前,眉目间的忧悒,转为倔强微怒——幻景中,两人争执不下,她眼神哀痛,却决然说了最后一句,转身决绝而去。

  “君与我,自此陌路……”

  自此陌路吗……

  昭元帝闭上了眼,面上仍是冷然无波,却是谁也不知道,他心口已是冰冷得感觉不到疼痛——自此陌路!

  如多年前一般的梅林,残雪,冰湖,多年来,他最不愿回想的一段过往。

  亦是,他心中最隐秘的一角。

  蓦然,

  林外一阵女子的嗓音,好似在高声谈笑,随即更是一声清脆的破响,瞬间打断了他的回忆。

  无名的怒气从心底升起,他沉声喝问:“是谁在那里吵闹?!”

  梅林外隐约有脚步声,却迟疑着好似想往侧面躲。

  “出来。”

  他声音清漠,却比北风更让人打哆嗦。

  “麻将都是你害的!”

  有女音抱怨道,听起来很是熟悉。

  “喵喵喵喵喵……”

  这是险象还生的某只肥猫,正在委屈又愤怒的反驳主人。

  昭元帝皱起剑眉,犀利目光看向梅林另一边,“我数到三,你们两个再不出来,火锅和马车一律没收。”

  果真是惊人而有效的威胁。

  不用他开数,丹离拎起麻将,垂头丧气的走了过来。

  “你来这做什么?”

  昭元帝看向她,目光中的严厉并无一丝缓和。

  你以为我很想来这吗……

  虽然心中正在暗骂,但她终究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之下,倒是让昭元帝眼前一亮——

  “我是来看莫愁湖的。”

  “莫愁湖……”

  昭元帝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的幽冷苦涩却更重了——

  “莫愁,莫愁,人活在这世上,真能没有忧愁吗?”

  “当然不可能。”

  没等他继续问出胸中郁郁,丹离便飞快的回答了。

  迎着他冷漠询问的眼神,丹离眼波流转,冰雪的晶莹映入她的眼中,更显得宝光熠熠,“那些写文吟诗的酸人,就算是没什么不痛快,都要无病呻吟两句,哪里会盼着自己没有忧愁?”

  她看了怀中麻将一眼,略带恶意的笑道:“若是写些酸诗就可以换来吃喝,我家麻将必定每日都喵啊喵的——愁啊愁的念个没完。”

  麻将把毛茸茸的头埋在她怀里,抗议又慵懒的喵了一声,好似不愿跟她计较。

  “哦?这说法倒是新鲜。”

  昭元帝出身微贱,虽然也通晓文赋,却一直被世家大族讥讽为“目不识丁的武夫”,他素来不把这种无谓的闲气放在心上,却也深恶那些酸腐刚直的文人,闻得此言,却正中他心意,虽然心头郁郁,却也笑了一声。

  丹离打量了他两眼,见他面色已经不似刚才那么难看,于是嬉笑着转了话题,“说起这个莫愁湖啊,我们金陵有个传说……”

  “卢氏女莫愁忠贞善洁,为保全与丈夫的情意,不从权贵逼迫,纵身跳入湖中?”

  昭元帝简洁明了的说完,倒是引来了丹离的诧异,她乌黑双眸变得溜圆——

  “原来你也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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