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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四


  “她伸手出来,是在说什么?”秦长歌看着那个手势,雪白的指尖在深蓝帘布映衬颜色鲜明,指尖如兰叶微微上翘,轻轻三点。

  司空痕痴痴的盯着那手指,仿佛突然凝噎住了,半晌才道:“……她问我,你好吗?”

  “她怎么认出你的?”秦长歌回身看他,“你已经改装了。”

  司空痕竖起手指,他指上一枚戒指是青金石的,难得的色泽纯净,和他的眼睛一般深如这海风之上的夜空。

  秦长歌突然轻轻笑起来。

  “你说,她信任他,甚至,她爱他。”秦长歌宛然微笑,微笑底深深嘲弄,“你真是当局者迷,柳挽岚爱的人,绝对不是白渊。”

  “你怎么知道?”司空痕看着她,“她那么信重白渊……”

  “那是两回事,你不懂女人的心。”秦长歌微笑着,附耳对司空痕轻轻道:“喂,我想到杀白渊的办法了。”

  “嗯?”

  “借你小命一用。”

  油条儿在策马前奔。

  这个春光美好的夜,道路迤逦铺开,平静延伸向远方,两侧花木都被月光洗得干净,树梢上枝芽肥嫩,映着天色闪着翠绿的色泽,风温暖而带着馥郁的香气,拂过人面,如丝如缎。

  油条儿却无心欣赏。

  要一个身负重任,汗流满面,脚底被砂石戳破,一步一个血脚印的少年去欣赏这一刻夜色里的春,等于要他去自杀。

  主子还身陷险境哪。

  从大仪殿翻出来,油条儿绕过那九人把守的正门,找到不敢强攻大仪殿,却一直守着不肯走的侍卫们,侍卫正副统领当时都在殿内护卫,外面只有队长在,立即拨了人马陪油条儿去找赵王。

  来不及找到合适的鞋子,油条儿赤脚上路。

  前方,安平宫门在望。

  油条儿舒了口气,大力扑上去扣门,他将铜门环敲得梆梆直响,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好远。

  半晌才有个太监乌眉黑眼的来开门,一边骂骂咧咧嫌被吵醒,油条儿在宫里被奉承久了,又满心焦躁,一个巴掌便煽了过去。

  “咱家有大事,你这混蛋敢耽搁!”

  一边推开太监就直奔入内,侍卫们急急跟进,空寂的安平宫被惊醒,宫人太监们惶然冲出来,油条儿直奔内殿,大声喊:“赵五殿下,赵王殿下!”

  “王爷他病了……”有人怯怯的答。

  油条儿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追问,屋门突然被人打开。

  萧琛当门而立,未系腰带的长袍在风中摇摇荡荡,整个人又白又轻,似是一朵随时都将被风吹去的云。

  他面色苍白目光却极亮,那般淡淡扫过来,油条儿立时觉得心中窒。

  萧琛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太监,眼底掠过一丝不安,淡淡道:“这么晚过来,是传旨赐鸩吗?”

  “殿下,殿下……”油条儿扑的一跪,膝行着上千抱住萧琛的腿,“求您救救太子,救救太子……”

  萧琛眉峰一挑,“怎么了?”

  油条儿抽泣的说了,萧琛静静听完,淡淡一笑,道:“与我何干?”转身进屋,将门关上。

  油条儿大急,赶紧扑上去拼命敲门,可是怎么敲怎么求,萧琛都不理会,油条儿无奈,一回身恶狠狠甩了把鼻涕,命令其他人,“都离开都离开,我有机密要和赵王禀告。”

  直到院子里没有人,油条儿才趴在门缝上,轻轻道:“殿下,奴才不敢吵扰您,奴才再说一句话就走。”

  “你已经吵扰了我很久,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屋内萧琛的回答毫无烟火气,也毫无任何情绪。

  油条儿当没听见,只是低低道:“太子要我告诉您,陛下驾崩于禹城,如果您不想他唯一的儿子也死掉,请您务必出手。”

  ……

  “吱呀”,几乎是瞬间,屋内再次开启,萧琛摇摇晃晃出现在门口,脸色已经不能用刚才的苍白来形容,竟微微露出青灰的死色,他开口,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你说什么?”

  油条儿仰头看着他,眼泪涟涟,一个头磕在尘埃,“陛下驾崩了……”

  晃了晃,萧琛一把扶住门框,他头拼命的向后仰,用手捂住了鼻子。

  跪在地下的油条儿没有看见,那一霎赵王口鼻同时出血,一滴滴的尽数流到他手上,再被他无声抹去。

  这一瞬天旋地转,这一瞬黑暗降临,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的萧琛,伸出瘦得皮肤紧绷的手,在门框上一阵慌乱的摸索,将满手的血涂得门框上出现艳红的一条。

  苍白的手指,紧紧掐住门边,不这般用力,他害怕自己立刻就会倒下,再也不能醒来。

  玦……

  ……你……竟先我而去?

  你……不等我了?

  自己明知大限将至,去拼命支撑着,想在你班师后再见一面……

  真的只想再见一面……而已……

  天意当真悭吝如此,连这最后微薄的愿望,都不愿成全我么?

  去年安平宫匆匆一面,你黯然而去的背影,真的成为我一生里最后的记忆了么?

  萧琛仰着头,将逆流而出鲜血,再一口口咽进腹中,每咽一口,苦涩腥甜,便如咽下这凄然悲戚的人生。

  我一生近在你身侧,然而永远在追逐你的背影,你于我,从来只是楼阁里的剑光,板桥上的霜,梅树上最高的那一朵梅上的雪,我仰望欣羡,然后看着它们从我生命里,一丝一缕的淡去。

  那些写在宣纸上的密密麻麻的心思,从无出口之机,最终在放深人静里化为火盆里的纸蝴蝶,翩翩飞去。

  宛如一场人生中注定无人观看的舞蹈,在凄清的听见回声的寥落掌声中落幕。

  这些年……这些年……也努力想着放开你,放开我自己,努力想着从另外的路里,走出我自己的新鲜的喜欢来,然而不知什么时候,那罪孽的藤蔓早已缠紧了我,越挣扎越不得脱。

  蕴华选了那些好的男子,趁夜里一次次送来……他们都很好,很可爱,有近在咫尺的温度和香气,可是……我等待的,永远都只是你,而我等不到的,也永远只有你。

  长乐火起之夜,我看着你那般茫然的走进去,心里有隐隐的欢喜……那年枫叶之下那双清冷冷看过来的眼睛,从来都是我的噩梦,那样的女子,太过通透,她会看透我的心思,会渐渐疏离你我,会用最巧妙的手段剥脱你对我的信重和关爱,会让我连一个菲薄的,只想陪伴你看着你的愿望,都无法长久的持续下去。

  我怎么能忍受?我怎么能放任?她和我,注定不能共存,我曾因此想了无数办法,想要杀她。

  但是我不能……我怕你伤心。

  可是她不怕你伤心啊……那个狠心的女人,她居然用那样的方式,了结了你我最后的兄弟情分,于不动声色中暗斩一刀,彻底斩去了你对我的希冀和信任。

  我多么想、多么想、告诉她那日的真相,然后看着她被狠狠击倒,如同她击倒我一般。

  然而我还是不能。

  这一生,你是我的兄长,你是我的劫数,你是我牵着心脏的那一点血肉,一旦剥脱,我必不能存活。

  而我……注定以一场水月镜花,为自己的人生做了最后的注解。

  ……

  血已不再流,至于那些不为人见的伤口,只有自己去慢慢感受。

  萧琛缓缓低下头来,凝视着油条儿,只是这么一刹那间,他脸色又差了几分。

  “你跟我来。”

  他慢慢移到案前,取了几张御用玉版纸,蘸墨濡笔,提笔慢慢写上谕。

  唇间露出一丝苦笑……当年,为你抄那没完没了的书儿,居然练会了你的字,便是你自己也辨认不出来,这么多年从没使用过,却不曾想……在你去后……我却要最后再写一回。

  是冥冥中天意注定,要让我用这样的方式最后纪念你一次么?也好……

  几份上谕一字排开,萧琛轻轻从怀中取出晤得微热的白玉小章,精巧的螭虎私章,上面刻着:锦堂主人。

  这是萧玦的号,以当年他在淮南王府所居住的院子“锦堂”为名,萧玦是个不对这些闲事上心的人,这个号,还是他帮他取的。

  私心里,只是为了纪念当年锦堂里那翻惊摇落纵横飞舞的剑光。

  这个私章,是他亲自刻给萧玦的,萧玦曾经在发布诏令时用过,上次萧玦来看他,他向萧玦索要,他居然也就还给他了。

  萧琛苦笑……哥哥,你是太爱护我,还是太不在乎我?

  天意……还是天意,天意要我为你做这件事,别人都不成,天意要我随你而去,多一刻也不必耽误。

  微笑着,萧琛将仿造得天衣无缝的上谕交给油条儿,轻轻道:“去吧。”

  油条儿惊异的瞪着上谕,他是认得陛下的字体的,不想王爷的字,居然和陛下一模一样,这下调动善督营和京军,绝无问题了。

  他喜滋滋的一磕头,大声道:“奴才代太子谢王爷慨然相助!”

  萧琛一挥手,想起那日安平宫她手中牵着的那个对他轻轻鞠躬的孩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惨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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