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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五


  她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极轻。

  对面玉自熙正在拔酒壶塞子的手忽然轻轻一震,随即若无其事的将塞子拔起,仿佛根本没听见她那个突如其来的称呼,举起酒壶对她一让,仰头便喝。

  秦长歌慢慢将壶就口,冰凉的酒液入口,激得人浑身一颤,下腹时却一路灼热的烧下去,仿佛一条火线腾腾的直贯全身,又或是一蓬烈火砰地一声在内腑深处炸开,将人眩晕而热烈的抛上云端。

  燃烧的灼热里她却在森然的想。他为什么装作没听见?

  花狐狸……花狐狸。

  当年还不是皇后的秦长歌,和也不是静安王的玉自熙,在一起出生入死浴血打江山的过程中,从来对对方都没一个好称呼。

  他称她母蝎子,她唤他花狐狸。

  他说她一肚子坏水,手段百出毒辣无情,是个谁碰谁死的母蝎子。

  她说他男生女相阴柔奸狡,笑里藏刀杀人如麻,男人比女人还美,男人比女人穿得还妖艳,生生的笑面花狐狸。

  那时她十六岁,他十七。

  他是秦长歌辅佐萧玦之后,唯一一个由萧玦自己带来的死党,秦长歌记得那日清晨踏过石板桥的霜,小城之外溪水边,萧玦突然驻马,扬鞭指着前方,笑道:“长歌,带你认识一个人。”

  溪水里,阳光下,濯足的红衣少年一回首,那一刻水波不流而阳光静止,秋风里吹散浮动的魅香。

  永生里美如彩蝶蹁跹的容颜。

  他是萧玦自小的朋友,却连萧玦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只在某日踏青之时,遇见了,和契了,喜欢了,他目光发亮将他引为知己,他懒懒散散从此也将就算他是朋友;他说要去从军和他告别,他却说打仗好玩自己也去混混;他以为这么懒这么桀骜的人迟早受不了军规会跑掉,他却陪着他从小兵到副将到大将直到成为他的开国重臣;他对他说自己爱上长歌,他出了会神,然后鄙视的说早就知道了,还说女人这东西,是最麻烦的东西,永远不要遇见的好。

  他一生如流云如烈火如飘摇不定的风,从来都不像肯拘于一地的人物,却一直将这云这风这火系在了西梁皇室周遭。

  这些都是萧玦说给秦长歌听的,还曾开玩笑的说,是不是他也喜欢长歌,所以才甘为驱策,当时长歌就长声一笑,说胡扯,玉自熙这个人,如果真喜欢谁,那是绝对不管你是上司还是朋友,绝对不客气的动手就抢。

  不是恋人,却是一起杀人闯天下拼出来的交情,那一声花狐狸,普天之下除了萧玦、自己和他,再无人知晓。

  ……

  秦长歌慢慢举起酒壶,看着身前人波光明灭的眼眸。

  十余年风霜血火,八千里转战烟尘,那些幽州、赤河、云州、平州、定阳、德州……那些血流飘杵的战场生涯,那些一声声带着笑谑和讥刺的花狐狸,我不相信你会忘记。

  玉自熙。

  为什么你装没听见?

  第六十九章 爱欲

  后花园银装素裹,“积雪”皑皑,一片肃杀清冷里,两个只着单衣的人脚踩水晶柱,醉卧白银堆,在最奢侈的地方喝着最不值钱的烈酒。

  “喂,王爷,”秦长歌醉醺醺一晃酒壶,敲了敲玉自熙脑袋,“你醉了吗?”

  玉自熙手搭在额头,懒洋洋躺在地上,“醉了。”

  秦长歌伸出双手,在他眼前晃,“哪个是左手,哪个是右手?”

  玉自熙懒懒掀开眼皮看了看,答:“左手旁边是右手,右手旁边是左手。”

  “嘿,果然醉了。”秦长歌凑近他,“你妹妹呢?”

  “她的闺房在花园月洞门过去右拐过那个镜池,旁边那栋小楼就是,你爬窗的时候轻点。”

  “为什么我要爬窗?难道你不去给我开门?”

  “为什么我要给你开门?我又不是龟公。”

  “你和她住一起?”

  “我喜欢独睡。”

  “喜欢裸睡不?”

  “喜欢和女人一起裸睡。”

  “哪个女人?”

  “美人。”

  “他在哪里?”

  四周气氛突然一静,明明没有风,地下一些银粉却在无声自舞。

  半晌,玉自熙放开搭在眼睛上的手,微微扯起一边嘴角,定定看着秦长歌,道:“谁?”

  “得了吧,”秦长歌笑起来,将酒壶一抛,道:“咱们别玩了,我都玩腻了,你也别装醉,我也别套话,直接点,成不?”

  玉自熙无声笑一笑,坐起身,他头顶一株银树上,永不离身的红灯艳光流动,映的他眼波醺然欲醉,然后那点朦胧的粉色底,透出的依然是薄冰般的冷与凉。

  “他走了。”

  秦长歌冷笑看着他,“玉自熙,你可知道你在通敌叛国?”

  玉自熙莞尔,偏头看她,“赵太师,你可知道,如果没有证据,你就是在构陷朝廷重臣?”

  “是吗?”秦长歌悠游笑,“阁下的赤甲护卫很有名。”

  “嗯?”

  “阁下赤甲护卫用的兵器,也和一般护卫不一样,他们的刀柄上,有一道弯钩,这个设计大约是为了不让长刀轻易脱手,我记得你的护卫们都有一个规矩,人可亡,剑不可脱手,哪怕为此断腕,也不放弃。”

  当初上林山下,赤甲护卫金梧,就曾在楚非欢抢刀时宁可断臂,也不愿放开刀柄。

  玉自熙神色不动,道:“那又如何?“

  “玉梭湖底洞中,斗春节那日,有人前来给白渊通风报信,当时他的影子映在地面上,身后背着的长刀的刀柄,我觉得很眼熟,俪水之上看见你,我立即想起,那是你赤甲护卫独有的长刀。”

  秦长歌微笑托腮看着玉自熙,“这算不算证据?”

  “算什么?”玉自熙斜睨她一眼,“一个影子?你用一个影子来告倒我?”

  “告你?不,我没兴趣为这破事告上朝堂。”秦长歌一笑,“证实你通敌又如何?削爵?你根本不在乎这劳什子王位;下狱?什么样的监狱可以关住你?杀你脑袋,我还要考虑西梁军心哪!”

  “你明白就好,”玉自熙温柔的拍拍她的脸,“当一个人什么都不介意的时候,他就没有了死穴,你怎么对付,都是白费力气。”

  “你有死穴,”秦长歌冷笑,盯着玉自熙微微变色的脸,“只是这死穴被人抢先拿住了,轮不到我而已。”

  默然半晌,轻轻一笑,玉自熙目中有浅浅的矛盾之色,道:“我知道你想知道白渊的下落,但是,我不想告诉你,告诉你是害了你,我现在……不想你死。”

  他将秦长歌没喝完的酒拿过来,灌了一气,道:“我只明白和你说,白渊不是一个人,而我也不是他最终的救星,我只是第一站,第一站你明不明白?我只管最初的那一救,至于后面,从西梁到东燕那漫长逃亡路,自有人一站站的接应安排,而且每一站互相都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下一步去哪里,所以你要问我,我确实不知道。”

  “你只管把他送到俪山之外,郢都京郊?”秦长歌若有所思,“能在这般天罗地网中将人送出去,非等闲之辈可以为之,你没看到你的接应人?”

  “你很贪心,”玉自熙白她一眼,“你下面是不是还要问我和白渊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在这个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我到底怎么偷梁换柱怎么把人送出去谁和我联络等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不是很聪明的么?自己去想吧。”

  “我现在只在想一个问题,”秦长歌甜蜜的对着他笑,“你怎么突然肯和我说这个的?难道是因为我送的酒比较合你意?”

  玉自熙水汪汪的瞟她一眼,笑道:“我突然看你很顺眼,成不?”

  “成。”秦长歌起身,冷笑:“我看你是觉得看我的尸体比较顺眼,你不会不知道,白渊是西梁大敌,我们迟早要和东燕一战,去掉白渊就是去掉柳挽岚最重要的臂膀,而只要他活着,以他的能力超卓,将来会增加很多变数,你放虎归山助纣为虐,将事态复杂化,置西梁将士于越发艰难竭蹶之中,你还觉得你是在帮我?”

  “乖,你生气起来真可爱,”玉自熙根本不生气,只是眉开眼笑的看着她,“别和我说大道理,本王最不爱听这个,本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本王如果觉得,白渊回国,比你去追杀白渊相较之下对你更安全,那么你就只有失去他的下落,任他安全回东燕。”

  他再次懒懒躺下去,玩着身边的水晶花,“当然,你一定要去追,也由得你,人如果自己找死,那是谁也不必拦的。”

  “找死?”秦长歌斜睨他,“我身后有西梁大军,我自身武学也不算弱,我还有武功高强的友朋,我去追白渊,会是找死?什么人强大到视整个西梁于无物?还是静安王你自从改穿过女装后,胆气就没了?看见只毛虫也会吓哭,看见只蟑螂也要尖叫?”

  “随便你怎么激将,总之并不是你想得这般简单,我觉得今晚我已经说的太多了,”玉自熙抓起一把银粉,在指间飘飘扬扬的洒,媚笑道:“我的好心只限于今晚,下次就没这好事了,当然,你觉得这不是好心,同样不关我事。”

  他躺着不动,伸手一引,道:“好走,不送。”

  秦长歌注视他半晌,扯了扯嘴角,顺手从树上扳下一根银条,道:“我现在心疼我的酒了,这个抵我的酒钱。”抓着银条扬长而去。

  她踢踏的脚步带着银雾腾腾,漫天飞扬里宛如大雪突降,雾气里玉自熙缓缓睁开眼,水波般荡漾的目光比那雪雾更飘摇朦胧几分。

  明明没有寒气,他的声音却字字如冰珠凝结在空气中。

  “……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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