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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内,西梁弓弩手向杜城发射了十万支箭,用迅猛如雷霆的密集箭雨,压下城头本就开始慌乱的对抗,随即,城下冲车上载着三人合抱的巨木,恶狠狠冲向厚重城门,城上无数西梁士兵顶着城头开水礌石火把飞箭之类的攻击,架起云梯,举着盾牌不顾一切的向那高度远超一般城墙的城头攀爬,青黑色城墙上密密麻麻蠕动的人头,落下一批立即又覆满一批,顶着宽盾一路滚过的士兵,在城墙脚不住填埋火药,往往填到一般便被冷箭射中死去,然而立即有人继续接上,那些无限杀伤力的暗线在点燃后冒出咝咝的火花一路逼向宽厚城墙,如巨锤一般,悍然将过了米浆的青砖大面积炸粉碎——在内外交攻,情势混乱的情形下,这座号称鸟也难已飞跃的北魏第二大城一贯无坚不摧的城墙,终于在西梁士兵悍不畏死的挑战中开始渐渐崩溃。

  战场上的血肉不叫血肉,战场上的人命不叫人命,钢铁血火交织的腾腾杀戮场里,如潮如浪的喊杀声里,杜城城头人影攒动一片仓皇,死去主帅的军队,因为缺乏一个强有力的调度人物和统一明确的指挥开始慌乱无措,各有势力流派的将领各有顾忌,看见城头攻势凶猛心生畏惧,都不远将自己的嫡系投入一线,用自己的人命填埋无情的战争机器,他们开始考虑保存实力——萧玦不杀俘虏,留的活命,将来只要手下有兵无论怎么改朝换代,总有进身之阶。

  他们开始约束军队,将自己的队伍,悄悄撤下城门,四处城门,防守之势都开始减弱。

  将领们各自因为私心,开始放弃防守,百姓们却知道要守住自己的家园,在军队灰溜溜撤下或消极抵抗开始后,百姓们却开始自发奔上城头,用自己的砖头瓦块,路边的石头木条,举起那些铁锨刀斧那些平时伺弄菜地的家什,砍杀向登上城楼的西梁士兵。

  战乱竭蹶之时,最忠诚的,未必是那些深受朝廷恩惠的贵人,势力的膨胀只会令人更加自私,金银买不来归属感,贫苦之人才更懂的热爱自己的土地。

  一个将领正要奔下城楼,准备去商量投降事宜,看见批头散发满面血痕举着菜刀去杀人的北魏百姓,微微升出惭意,将自己的刀递了过去,却换来呸的一声,一口浓痰!

  将领怔了怔,怒道:“你去送死吧!”扭头奔下城楼。

  他奔早了一步,没看见身后,西梁士兵突然比先前更多数倍的冒了出来,纷纷悍不畏死的冲向那些奔过来的一切利器,而在他们身后,城墙之上,金甲黑衣的俊朗男子,一朵怒云般腾身奔上城楼。

  他一出现,西梁士兵立即飞扑着成群成群的过来,用自己的身体的血肉,堵死了一切他可能遭受攻击的角度,惹得男子连连大骂,“滚开!滚开!”

  呼的一下又爬上一个黑甲男子,也有一队士兵围着,那人低喝:“拦着!拦着!”

  此时北魏将领已经奔下城楼,如果他看见这一幕,定然能有所悟,如果他悟着了什么,抓住这个机会,也许,杜城的历史,甚至北魏,和整个天下的历史都要改写。

  可惜他没能抓住机会,整个杜城的统帅阶级,都没能意识到,这一刻,西梁主帅,副帅,尚自孤身陷在城内,西梁皇帝,则是因为这个原因,啥后果也不管的自己爬上了城楼。

  唯一抓住机会的是那个送他一口痰的北魏老百姓。

  他举起自己的菜刀,直直冲着萧玦冲过去——没别的,目标最明显。

  啪的一声,黑甲男子申绍申将军抢先冲上去,一脚将那百姓踹开。

  他愤怒啊,腾腾怒火在燃烧——这世道都怎么了?建翎将军去刺杀敌军主帅也就罢了,静安王作为主帅,为什么也偷偷跟了去?当刺客很好玩啊?好吧,他们两个都不在,陛下总该坐镇大营总揽大局吧?结果他自己第一个抢先爬城楼!害的他为了护驾,堂堂将军也亲自爬城墙,城下大军,全教给个病歪歪的残疾男子指挥——陛下还说不要紧,没问题——这仗打成这样,简直胡闹!

  统帅们胡闹,申绍肚子里骂了一万遍,却也只得死死的跟着,没办法,这几个身系西梁国运的人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他申绍可不能不管。

  “啪”又一声,他第二次把那个分外强悍,从地上爬起来在扑的百姓踢了出去。

  此时城头上已经被拼命爬上,源源不断的西梁士兵占据,北魏士兵不是战死,就是丢下武器被俘虏,只剩下那群举着锄头菜刀板凳的北魏百姓,犹自不肯下城头,那被申绍两次踢出去的举着菜刀的少年,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爬起来,歪歪扭扭,第三次冲萧玦而去。

  他已经被踢的昏迷,只知道下意识的坚持着自己最初的目标的那个杀敌的信念,少年面容惨白神情呆滞,有点钝的菜刀歪歪斜斜举在头顶,看起来着实有些滑稽,然而士兵们都不禁停住了手,怔怔的看着少年的眼睛,那眼神悲愤壮烈,燃烧着灼烈的无畏,和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那种不惜一死的坚持。

  战场之上,敌国之间,刀兵相见,势均力敌,你割了我脖子我捅了你肚子,该多狠就多狠,然而面对这样一个等于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士兵们突然都想起自己家中的弱弟,或是西凉国同样年纪的少年们。

  他们默默的,将拥出的武器收了回去,有人上前,试图将少年拽开。

  更多的百姓看见这里的状况,齐齐扑了过来。

  申绍急了,呸的一声,后背朴刀刀光闪耀起一片光幕,枉猛的当头向少年罩下。

  当的一声菜刀落地。

  眼看少年就要命丧刀下,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快速而稳定的,抓住了申绍的手臂。

  申绍的刀顿时再也不能前进一分。

  城头之上,金甲黑袍的男子背对晨曦的微光,面容肃然,一双长眉浓黑飞扬,似可腾于九天之上。

  他不悦的盯着申绍,道:“你做什么?那大刀堆菜刀?”

  申绍脸一红,讪讪道:“这小子凶悍……”

  “不要你们假好心,你们这些恶人!”栽落在地口角流血的少年,恶狠狠抬头,盯着萧玦申绍,大声道:“你们迟早都会杀了我们,抢我们的土地,粮食,财物,和亲人!你们这些西梁狗!”

  四面,被士兵拦截的北魏百姓,大声呼喊起来,语气里满是仇恨和敌视。

  “和他们拼了!”

  “兵们没一个好的!”

  “他们说的,西凉兵吃人肉!”

  ……

  “你这么凶狠的要对付我,是不是因为,你又想保护的人?”萧玦并没有生气,他负手看着少年,俊朗容颜上眼神幽黑,“你还怕他们,折损于即将入城的敌军铁骑之下?”

  少年怔了一怔,显见萧玦说中了他的心事,愤然道:“你们和人血吃人肉,杀人如麻,一路过来的百姓,禹城定阳,都被你们杀光了!”

  萧玦突然大笑起来。

  他立于朝阳之中,城楼堞垛之上,于漫天红霞灿烂日照金光之中,仰首长笑,声遏行云。

  北魏百姓怔怔的看着这一刻,沐浴金阳之下,英姿俊朗神威不凡的男子,心中一霎间都转过一个念头:

  这样的人,怎么像咱们兵们说的,是会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魔?

  “对不住,我对人血人肉,都没兴趣,在我眼里,西梁百姓,北魏百姓,都是人,连我自己,也是人。”萧玦笑的尽兴,一转手看着少年,“大家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吸纳天地精气,一样引用恒海之水,一样行走于内川大地,一样看着这轮日色,自东而起,自西而落。”

  他一指天际彤霞之上,华光烈烈炽日一轮,以及日色下宛如神人,衣袂飘飞的神采焕发的男子,忠勇男子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只觉得陛下言语,听来意象非凡,字字风雷,别有超拔之境,不由心中凛凛然,然而于凛然之中生出更多鼓舞之气,热血沸腾,激越不已。

  当此有为之时,随此有为之主,吞云霓拦四海,挽雕弓射白鹿,丈夫一生,当如是也!

  陛下,注定为九州之主!

  申绍热血激涌,忍不住就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见陛下突然弯下腰,将落地的踩到捡起,递给那怔在那里的少年,微笑道:“我理解你,你有想保护的人,你为了他们不惜此身,以一柄菜刀,对上千万兵刀光寒的西梁大军。

  他深深的笑着,带着挂记、担忧、牵念的神色,看向杜城之内,轻轻道:“我也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我也会为她不惜此身,你能以一柄菜刀对西梁大军,我为什么不能呢?所以,我要亲自去接她了。”

  他大笑着拍拍自己的腰,一脚踹开大惊失色想上来拦阻的申绍,厉声道:“这城中此刻,有多少人在敌视我,多少人想杀我,都没关系,因为我比你强多了,我还有一身好武功,有一柄上好的剑,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保护她?”

  他笑着,长腿一抬,飞身而起,星矢利剑般穿越城楼,瞬间消失于高墙之下,远远听的他语声传来,“申将军,我军对待帝国战俘以及黎庶的‘不扰民。不掳掠’的一贯军规,你负责给北魏军民们,好好宣讲实行,等我回来,我要看见一切如常的杜城!”

  “今天这出戏是在够诡异啊,”秦长歌笑得有点无奈,“怎么一环扣这一环,没完没了了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对方姿态端庄的坐在墙头,身后一排劲弓长弩毫不客气的指着院子中的所有人,“我喜欢做最后的那只黄雀。”

  “是不是最后那只,谁说的准呢,世间事千变万化,前一刻的胜局,转瞬就可全盘皆输。”秦长歌满满一笑:“你说是不?纯妃娘娘?”

  墙头上,身穿紫锦宝莲衣,头戴飞凤琉璃簪的华艳女子,以明明不雅却神奇的保持着优美的姿态,在满城火药气息中,稳稳笑道:“我想全盘皆输的是你们,玉王爷,赵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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