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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以北魏国体建制,皇宫应称王宫才是,然而除了尚未称帝,北魏诸般建筑规制,礼仪法度,皆是帝朝规格。

  北魏雄心,可见一斑。

  时将近午,熏风轻送,广殿深深深几许,一方出自中川刺绣第一名家尤惠之手的绝版名绣“飞龙俯典”屏风后,檀烟袅袅,一男一女,对弈无声。

  良久。

  黑曜石扳指光芒流转,深黑如眸,敲击在拜年沉香木棋枰上,笃笃有声。

  一角琥珀色绣明黄螭纹秋香锻袖尾轻轻拂过棋枰,修长手指拈起一枚黑子,轻笑,啪的一按,“着!”

  对面女子微微偏了臻首,黛眉轻扬,眼波如水从棋盘上流过,半晌皱起俏鼻,微嗔道:“陛下这棋忒深沉了,竟是诱臣妾入彀哪,可怜臣妾数条大龙左冲右突,还是逃不开陛下的网去。”

  “你逃不开朕的棋网,朕又何尝逃得你的情网?”对面男子抬首,一缕微笑,在檀香淡白的烟气中不住游弋,容貌不算俊秀,然一双眼睛光华暗敛,深沉若海。

  “臣妾亦为陛下所网。”女子含情脉脉,神情间兼具少女的天真与妇人的风韵,粲然一笑间明朗甜蜜,满满是倾心的欣喜。

  男子一笑无言,伸手轻轻拍了拍她丁香色平金绣宝莲衣袖中露出的雪白柔荑,那女子笑容亦如衣色般娇柔淡雅,神情婉娈,低首再次细细端详棋局,忽笑道:“陛下棋力非凡,只是素行厚重沉稳之风,今日却有所异常,攻杀凌厉,落子如飞,倒令臣妾一时措手不及了。”

  “你棋路敏捷,多有妙招,只是有时失之于略急,”男子沉声道:“朕一换棋风,你便措手不及,输也该当。”

  女子娇笑道:“是,臣妾受教。”

  她眨眨眼,神情间可爱而微微狡黠,“臣妾虽输了,但是能换得陛下一番教导,可比赢了还值。”

  “纯妃,你就是这点最好,不小家子气,”男子笑道:“宫中诸妃,虽说多有出身比你高贵的,但论起大度风范,非你莫属。”

  “臣妾谢陛下爱重,”纯妃浅笑一礼,“诸位姐姐出身高贵,教养端方,各有纯箴不及处,皇后高贵雍容,容妃姐姐良善温和,瑜妃姐姐巧心灵慧……”

  “得了得了,朕说一句你说一堆,生怕漏了谁,”男子又好气又好笑的打断她,“你我静室对弈,朕对你几句赞语,你还怕传到后宫打翻醋坛子?”

  他突然敛了笑容,注视纯妃半晌,喟然道:“朕知道……你在宫中因为出身缘故,大约日子不好过,等忙过这阵子,给你提一提,你升了位,那干子小人也不敢在嚼你舌头了……”

  “陛下,”纯妃急急跪下,扬起首时眼眶已经红了,雪白容颜宛如一朵玉莲花,娇怯不胜,“臣妾没有受委屈,陛下千万不可如此想,后宫姐姐们待臣妾都好,就算偶有小小不快,也是出于心系陛下,但望雨露均沾的缘故……”

  ……

  “嗯,朕知道了,朕也乏了……”男子含笑听完,将棋盘一推,道:“朕总是知道你的……你跪安吧。”

  顺从起身,女子谦恭一礼,盈盈拜退,行至殿口,突关切回首,道:“陛下今日似有郁郁之色,臣妾可以为您分忧吗?“

  男子似乎正在神游,手指摩挲着榻前一封刚拆封的书简,心不在焉的道:“唔……她回来了……”

  “谁?“

  蘧然一惊,男子这才发觉自己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挥挥手,道:“没什么,你去吧。”

  温柔一笑,女子迈出殿门,转过回廊,丁香色洒淡墨折枝银花的长裙裙裾拂过九曲长廊,姿态优雅而平静。

  只是身子方转,神色突然森冷下来,眉目间如覆上一层淡霜,刚才的巧笑承欢,温柔嫣然,顿如被风卷去了无踪。

  “娘娘,”身后宫女轻轻问,“刚才您有三次机会可以赢的,为何……”

  “蕊深,”女子回身看她,“你的棋艺也算长进了,居然连几次机会都看的出来。”

  “娘娘是我北魏第一棋手,婢子伺候您,也多少算学了几手,”宫女笑道:“只可惜娘娘您韬光养晦,这第一棋手之名,总让给陛下。”

  “我和他争什么?”女子一抹冷笑讥诮深深,“在地王面前逞强,不啻于找死,我还没那么笨。”

  她沉吟着,踱过花廊,纤手轻轻挽起娇花一朵,将那嫩红颜色,在指尖,慢慢的辗碎了。

  抬起手,对着日光反复的照,十指纤纤,根根如玉,十个指甲饱满如贝,光泽晶莹,再被刚才的碎花染上清红色泽,越发娇嫩如花瓣……娇嫩的年华,娇艳的风采,如此值得呵护珍惜的美丽……只是,谁来呵护?

  她冷笑,一声比一声冷。

  “他今日心不在焉,棋力极乱,我试探一句,他哪里肯说?不过,当我不知道吗?西梁皇后没有死,他不舒服呢。”

  宫女乖巧的俯首,一言不发。

  抬首,仰望国土之西的天际烟霞,女子明艳的容颜满是奇异的向往和不甘的傲意。

  “多年来养晦韬光,和那些庸脂俗粉周旋于这深黑压抑的北魏皇宫,整日里那些胭脂水粉谁家儿郎,整日里应付那些争宠夺利求子升位……真是白白辜负了我的心胸智慧……西梁睿懿,秦氏长歌,你真幸福,你生于乱世,生来即担负救世大业,你师门惊动天下声名卓著,行走何处都有人因为你的名门出身而心生敬仰自愿追随,你选上的皇帝就是你的丈夫,他以帝王之尊,明明可以坐拥天下美色,却为你漠视六宫专宠一人生死不改……我听着你的传奇成长,案头堆满了市井文人靠撰写你的人生讨生活的各式野史,我熟透了你——以区区女子之身,生成神后,死为传说,如今又卷土重来,再掀六国风云,你,还要创造多少个奇迹?”

  一声冷笑,她突然轻声道:“真好……我一直恨自己未能赶上那个时代,恨我进宫时你已死去,如今你还活着,真好……大乱将起,风云鼓动,正是英杰出世之机,秦长歌,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看见,内川大陆上,不是只有你配成为天下人畏惧敬仰的凤凰旗帜,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完颜纯箴,没有你的生来优越,却会做得比你更好,我一定要让你明白,我,才是整个内川大陆超越一切的最有手段的女人,我一定要让你跪在我的脚下,双手奉上你西梁玉玺,称我,陛下!”

  广殿深深,光线黝黯,九龙榻上棋枰依旧,黑白子已归入棋篓,男子犹自端坐,于缭绕的烟气中沉思。

  半晌,他道:“如何?”

  对面明明没有人,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回答:“此女藏拙。”

  “朕不是说这个,”北魏之主双眉一挑,直视屏风另一侧,“她藏拙也藏了很久了,朕当真不知?她要玩什么,由得她,终究翻不出浪去,我是说另两件事。”

  “另两件事其实是一件,”苍老男声忽远忽近,飘邈难定,“你烦躁了?你怕她?”

  魏天祈默然,良久道:“父皇等于死于她手下,而当年何不予曾有预言她是我北魏皇族的……”他突然住口,仰首轻吁一口气,“何不予……也来了,天祀那事,终究是朕思虑不周。”

  “你思虑再周也没用,”老人的声音一抹讥诮,“晋王的事,她的事,几乎同时爆发,你真的以为是巧合?

  “不是?”魏天祈一惊,“她不是还在海外养伤吗?如何此事也会有她手笔?”

  老人默然良久,任空气里的沉凝气氛一寸寸凝结,良久,才如破冰一般,淡淡而厉烈的道:“她回来了。”

  ——***——

  “她回来了。”

  深金厚绒地毯华贵富丽,上面开着更为热烈的红色花朵,毯上少年,白玉肌肤,媚眼如丝。

  黑发散披的男子,懒洋洋说完这句话,便好似累倒了般,斜斜倚在娇媚婉转,唇红齿白的少年怀里,就着他殷勤捧上的金杯,浅浅饮了一口玉梨露。

  他抬首,一双清逸飞扬的眉,黑如凌晨天色。

  他的容颜,似乎不能用俊美儒雅英挺秀朗之类形容男子的词语来描述,他给人的感觉似是流动的,流动的云流动的风流动的眼波与衣袂……乍一看似乎十分平常,再一眼却又觉得绝色至无可比拟,静态和动态各有不同的情致,容貌相比反倒成为次要,神采风华,无可比拟。

  高山顶猛烈的长风吹散了他的发,有几缕飘入酒杯,几缕拂上少年面颊,少年轻轻含了,雪白牙齿咬着黑发,瞟着他吃吃的笑,又用指尖捞起酒杯里的发,小心用自己衣袖拂拭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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