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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真的。”他笑着强调,好像以为我不相信。

  我歪头打量他,“你要是变成画家……那也不错。”

  “我也这么觉得。”他点头,然后自己哈哈大笑。

  太难得看见他开怀大笑的样子,我莫名感动欣喜,傻傻的跟着笑。

  他去拿了其他的画作来给我看,都是在医院里这些日子画的,竟有十几张,可见兴致之浓。

  我捧着画稿一张张翻看,他笑着看我。

  画上几乎都是植物和鸟,各色各样的花卉,或栖息枝头或飞翔空中的鸟。

  只有一张与众不同——窄巷子里的石板路,延伸向大门半掩的院落,茂密高大的树从院子里长出,张开茂密枝叶,伸出墙头,墙面的阴影深深浅浅,条条是时间的痕迹。这像是北方小城里典型的民居,是这里没有的建筑。

  “这张真好……”我忍不住问他,“这是哪里?”

  他站起身,拿了我的杯子要去倒水,听见我问,就走到身边来看。

  “这是我家。”他微笑,俯下身来,手指着画上,“小时候,我就住在这院子里,常坐在门前台阶上等大人买好吃的回来。”

  “那么乖?”我笑着侧头,恰恰望见他透出淡青色的下颌,被风吹得微乱的鬓发。

  在我看他的时候,他目不转睛看画,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把目光转向我。

  一眼如电。

  然后他直起身,神色如常,问水要喝烫一点还是凉一点。

  我怔怔看他走进屋里倒水,怔着,就这么怔着……直到他倒了水出来,把杯子递回给我,方才那一眼投进心里的波动才平息下去,才能平静如常开口。

  画还搁在膝头,我问,“那院子,现在还在吗?”

  “拆了。”

  “唉。”我叹息,“总是在拆,大城市小城市,一个个都像暴发户。”

  “怎么说?”

  “暴发户富起来之后,就怕别人看见他以前穿的住的不够漂亮,急急忙忙要把旧衣服扔了,旧房子推了,把里外门面都粉刷一新,贴金贴银,好给人参观羡慕啊。”

  纪远尧盯着我,蓦地朗声大笑,笑得我一阵莫名。

  “原来你也有这么刻薄一张嘴!”他笑了半晌,望着我,啼笑皆非的样子,“你这丫头!”

  他叫我丫头。

  我笑着低下目光,假装认真看画,心中酸怅又喜欢。

  他的画,有纤敏入微的体察在里头,有着无关技巧的好,尤其这张院子——牵挂怅惘的感情都在一束枝叶、一方石头、一笔阴影里了。

  “为什么你没选择学画?”我好奇,他这样的人,不像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目标,认定的方向定会执拗地走下去。

  “我尊重养父的意愿,他希望我放弃画画,学一门实际的本事,去国外学。”纪远尧平静地开口,“用他的话说,时代变了,才华和学识不能使人生存。”

  心里刺了一下,我的脸有点发热。

  这话听在我耳中,滋味难言,个中况味又怎能不了解。

  即使是我父亲如今功成名就,著作等身,同样摆脱不了世俗名利纷扰,出头露面在外的时间远远多过一个人待在书房的时间。父亲也不是一个守得住寂寞清贫的学人,否则也不会有现在惠及子女的名望荣誉。

  母亲可以一直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不妥协,不媚俗,享有如今的赞誉,但那是因为她背后站着我父亲,使她有不妥协的底气。

  纪远尧的养父,说出这样一番话,世事彻悟的犀利之下,有多少掩不住的苍凉。

  有这样的养父,我终于明白是什么令纪远尧在人群中卓然独立,是那一点旧时气质,一点不合时宜的自持,投身在名利红尘中,一切强悍进取手段,无非是他对这个世界的防御。而独属于他的,那黑白胶片似的自我世界,与我们从来都隔着一段距离,看得见,近不了。

  第二十七章

  “他不希望我成为像他一样的人,重复他的人生。”

  纪远尧说起他的养父,神色语气无不平静到极点,越是如此平静,越是听来揪心。

  我太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纪远尧沉默了很久,久得让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见他露出一丝苦笑。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从来不知道该怎样定义他这一辈子。”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画上,眼神中浓涩的情感,全无掩饰,“他说自己是个失败的人,前半生无所适从,后半生一事无成,去世时只有老伴在身边,连我也没能给他送终。”

  在他眼角有一条浅细的纹路,笑的时候别有风采,此刻只见苦涩。

  除了静默地听着,这时候说什么都是触犯,亲情是人心底最软的角落。

  “但在我眼里,他并不失败。”纪远尧沉默很久之后,再度开口,“他最令我敬重的地方,不是才华,是品德。虽然际遇坎坷,他对人世始终热忱,不存私心。五十年代他就全数捐献了家藏的金石字画,临终前又捐赠了所有藏书,那都是他一生心血。”

  我明白那是怎样一段人生了。

  听到这里,全都明白了。

  一个时代造就了太多普通人的坎坷悲欢。

  “我只在书里看过,听过这样的人,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我望着缄默平静的纪远尧,轻声说,“你能在他身边长大,真好。”

  “我很幸运。”纪远尧点头,“只是遗憾,幸运的时间太短。”

  他深深看我,“还记不记得,那次在餐厅,聊起你的父母,我跟你说过什么?”

  原来那么久之前对我说过的话,他仍记得。

  “忘了?”他微微笑。

  “我记得。”望着他的眼睛,我说,“那天你对我讲,要珍惜现在能和父母相处的时间,这时间会越来越少。”

  他不作声地望着我,深湛目光融进一分别样柔软。

  这柔软,让我蓦然心酸。

  不觉临近黄昏,露台上的风更大了,我别过脸,被风吹起的发丝纷拂眼前。

  “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

  说出这句话,我竟不敢看他。

  他没有回答。

  滚烫的热度从两腮一直爬上耳朵,心却沉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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