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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我这才想起她是一家媒体的专刊部记者,和穆彦很熟,以前在我做穆彦助理的时候打过几次交道,整个人透着一股世故灵活劲儿。我心里一咯噔,假装没看出她想要攀谈的意思,也只点头笑笑,和她擦身而过。

  我有点为单独和纪远尧出来吃饭感到不安,看他的样子,倒是完全没放在心上。

  纪远尧只吃了很少的东西,看起来心情虽不坏,人却很疲倦。

  有些人是可以靠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常人难以承受的压力,但长时间积劳成疾,一朝垮下来,也比平常人生个小病严重得多。我对这种人的想法再了解不过,也不记得是第几次对纪远尧啰嗦,他却从来都是笑而不语。

  我忍不住对他说起前年父亲因胃出血入院,就是日常小疼痛不放在心上,那次险些被医生怀疑为胃癌,吓得我赶最早的航班飞回去,妈妈一个人在家几乎崩溃。

  “好在有惊无险,化验出来不是癌症,但也让老头子受了很大的罪。”我叹口气。

  “你父亲工作很忙碌?”纪远尧漫不经心地笑着,“除了工作忙这点之外,我没有更多地方再像你父亲了吧?”

  我顿时窘住,有点小小郁闷,“哪有说你像老头子,我的意思是……算了,反正我怎么说都不对,以后不说了。”

  纪远尧目光温润,“我知道你的好意。”

  我低头吃饭不说话。

  “生气了?”纪远尧歪过头来看我,笑容展开,声音柔和,“我是开玩笑的。”

  “怎么敢跟您生气。”我专注地低头吃饭。

  “你这丫头!”纪远尧失笑。

  我早在心里偷笑了,偶尔被老板哄一下的滋味十分受用。

  平时我很少对人提起家里人,几乎从来不提。

  孟绮也只不过知道我父母亲在一所高校工作,对于他们做什么,并不清楚。大概真正知道我家里那些事的,只有方云晓,连沈红伟这个人我也不大放心,再三叮嘱方方不要对他说。

  却不知为什么,面对纪远尧,我没有这种戒心。

  纪远尧顺着这话题问起我父母的时候,我很自然地告诉他,父母都在外地,我从念大学起就没和他们在一起了。他问家里是不是只有我一个小孩,我迟疑了一下,想说是,却已不由自主说了真话,“不是。”

  无论谁问起,我都说自己是独生女,事实上妈妈也只有我一个女儿。

  “还有一个哥哥,是我父亲和他前妻的儿子。”我平静地说出一向不愿对人提起的话,说给一个毫无关系的男人听,没有原因,只是在他目光注视下,我想说真话。

  但说出来我又后悔,怕他会问下去。

  有个被称为知名学者的父亲,和一个被称为画家的母亲,该是值得骄傲的事。

  可我却是这个家里最黯淡的存在,一切平平,既没有遗传到父亲的智慧,也没有遗传到母亲的才华,却有一个优秀得耀眼的异母哥哥,他的存在就像是为了提醒父亲,当他儿子年纪轻轻就表现出建筑天才的时候,他女儿还在浑浑噩噩学设计,看不到一点天赋,自小培养她学芭蕾、钢琴、绘画,却全都一事无成。混进大学里,依然无目标无理想,懒散度日。

  用老头子的话说,“以后你有本事靠自己找工作,不指望你多了不起,只要饿不死,我就给你鼓掌了!”

  我顶撞说,“那我等着你来鼓掌。”

  那之后大约有一年多时间,我和老头子没说过一句话,直到他胃出血住院,把我叫回去。

  其实小时候他也对我宠溺有加,只因我的叛逆和不成器,越来越失望。

  我用了很长时间来摆脱父亲施加给我的自卑,或许直到现在,都没能完全摆脱。在个人履历表的家庭情况栏里,我只填写了母亲的名字,最不喜欢别人问起我的家人。

  “你一个人在外,父母总是挂心的,有时间多回去看看他们,能陪伴父母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能珍惜还是要珍惜。”纪远尧的语气很淡,仿佛有一点伤感。

  我想起他孑然一人住在那高高在上的屋子里,不知他的家人又在哪里,心里突然就像被谁揉了一下,酸酸的不是滋味。他好像看出了我神色的不自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淡淡地说回工作上,问了我几件事情的进度,然后说,一会儿回到公司,先起草一份文件,关于把销售内勤工作单独剥离出来,成立专门的销售服务部,直接对穆彦负责。

  这个想法,是前阵子程奕提出的,建议公司将销服工作进一步规范起来。以前没有独立部门,一直由康杰兼管,程奕认为这不利于团队的长远规划,要求把销服团队独立出来。这个建议本身不算紧要,被搁置了一段时间,却不知为什么纪远尧在这个时候提起来。

  我迅速将他提到的要点记在脑子里,冷不丁听见一句——

  “任亚丽由人事部调往销服部负责筹备。”

  “任经理?”我一愣,“那人事部呢?”

  “人事部暂时由苏雯兼管。”

  这突兀得让人措手不及的变动,他却说得这么平淡。

  我直望着他,太过错愕,过了几秒才回过味来。

  这意思是,任亚丽从重要的人事经理岗位上直接被踢到一个刚刚划分出来的,实际上只是销售部一个分支的部门去待着,且只是筹备,只是是暂时?从这分公司建立不久,就从总部派过来的任亚丽,Amanda一手培养的人,就这么被纪远尧说踢就踢了?

  难道苏雯的动作真的立竿见影,就因为任亚丽在此次正信挖墙角的事件上负有间接失职责任,就受到这样的处置?总部能允许纪远尧这样做,Amanda能这样好说话?

  那是不可能的。

  任亚丽在那天会议上失措慌乱的神色,闪回眼前,像海面下的冰山隐隐约约浮现。

  我被一刹那间浮出脑海的念头震住。

  她?

  这怎么可能!

  没什么是绝对不可能,只要利益与诱惑的分量足够。

  这个观点如果是在以往听到,我会不以为然地认为太低估了人的操守。

  但在这一系列事件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操守“两个字也许和爱情中的誓言一样薄弱。

  很久之后,我仍会常常想起在这间餐厅,纪远尧说过的这一番话,仍会想起任亚丽这个名字——假如一早知道她的“心计“导致的结果,她还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

  原来早在研发主管被正信挖走之前,她已经有所觉察,那个人同她一样,都是公司老臣子,同是从总部空降,在纪远尧手下同样不被重用,日常私交相当不错。那人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流露过对公司和纪远尧不满的情绪,私下向任亚丽吐露说,他在纪远尧手下迟早待不下去。作为人事部经理,任亚丽没有将这些问题如实反馈给纪远尧,没有做出正面的疏通,而是迅速将这个动向反映给Amanda,作为纪远尧领导有误、导致团队离心的一个证明。

  那个研发主管同时向Amanda和总部研发中心总监提出调回申请,得到的答复只是让他等待。然而有一个重要问题是,公司与他签订了三年的劳动合同,即将到期。

  重要技术层面的员工,按理早该及时续签合同,把人稳住,这一点任亚丽十分清楚。

  但她没有这样做,看起来,她非常乐于让这个自视甚高的嫡系老臣,做第一个揭竿而起的“功臣”,向纪远尧发难。

  可她没想到去了正信的冯海晨一伙人,会在这时候来挖墙角,不仅挖走了研发主管,更挖走了他手中掌握的项目机密,将一个内部矛盾迅速激化成外在威胁。

  她以为只是踹一块石头落崖,却牵连成了泥石流,这后果远远超出任亚丽所能承担的范畴。

  连Amanda也不敢,更不会替她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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