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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晓维的妊娠反应很厉害,闻不得油烟味,周然每天回家系着围裙做饭。他在看专业书籍的同时也研究孕妇食谱。

  有一次他晚上有应酬,因为对方客户飞机延迟两小时,其他同事干脆在等待的时间里开始打牌,而他匆匆赶回家中替晓维做好了饭,又赶回饭店。

  那时候,他们是真实心意地期待着一个小生命的到来。

  晓维没想到,在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它,全心全意地等待它的时候,它却消失了。

  那一天,公司实验室里发生了药品泄露事故。实验室里里只有一位实习生与一位大病初愈并且即将退休的老人。已经到了安全地带,她突然意识到他们情急中忘了关一个阀门,那将有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晓维当时只想着那是她的工作职责,不要给公司造成更大损失,她完全忽视了其他的后果。她又匆匆地跑了回去,受了一点点的轻伤。

  若是正常人,不会有大碍,可她是孕妇。

  医生说:“这个孩子最好不要留下。你们还年轻,以后有机会。”

  胎儿已经六个月,只能做引产手术。手术结束,医生面无表情地让家属确认。

  她挣扎着想看她的孩子一眼时,周然捂住她的眼。

  晓维哭得很伤心。那个小生命就像恶作剧小精灵,改变了她未来的一切后,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她。

  晓维的睡眠就是从那时起变差。她的身体和精神都渐渐虚弱。

  知情人说:“哎,她怀孕怀得那么辛苦,本以为马上就熬到头了。六个月,再多一个月孩子都能成活了。这事对她打击实在太大了。”

  晓维极切地渴望再怀一个孩子。她缠着周然,赖着周然。但是也许引产手术损耗了她的身体,直到一年半以后,她才再次怀孕。这次晓维小心翼翼,草木皆兵。

  到了第八周,其实那天她只不过踮着脚伸手去拿柜子上放在高处的一个试剂瓶,落脚时她的脚突然抽筋,重心不稳地一歪,抻到了腰。

  只因为这么小小的一个事件,几小时后,她又一次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晓维的就此精神崩溃。她噩梦连连,夜夜在梦中哭泣。她的梦总是与实验室有关,与孩子有关。再后来,她在工作时都会产生可怕的幻觉。

  周然说:“先别工作了,好好休息一阵子。”

  晓维听从他的安排,给自己放了一个很长的假期,每日看书上网听音乐,养花养鱼,收拾房间,做饭,等他回家。

  周然那时候正处于事业最关键的时期。只是每日忙忙碌碌,疲累不堪,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

  他在婚后出人意料地离开原先那家实力雄厚、薪水优越的公司,接受了一家濒临破产的的小公司的聘请。他的运气与每一步的选择都足够好,他从技术经理做到总经理,令那家公司转危为安,扭亏为盈,并成为那公司的股东之一。当老板举家移民时,把更多的股份出让给他。再后来,他说服了其他股东,将公司并入一家著名的集团,凭借他们的资本与后台,在几年内将原先这家不起眼的小公司迅速发展成为本地知名企业与同行业的领先者。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时晓维试着重新找一份工作。周然说:“留在家里吧。我喜欢回家时楼上亮着灯,敲门时有人给我开门,一进屋就闻到饭香。”

  那时候晓维已经无法继续原先的工作,也没做好找一份新工作的准备。她接受了周然“我赚的钱里有你的一半功劳”这种说法,安心地做了全职家庭妇女。她研究各种新菜式,她学会了插花、缝纫和按摩,她的生活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周然,还有她自己。

  其实这样的静谧时刻已经只是偶尔。周然越来越忙,回家越来越晚。经常是晓维做好了一桌饭菜,却等不到人。而晓维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忧郁,狂躁,沮丧,失落,并且难以自抑。

  再后来,他们开始吵架,冷战。

  晓维自己支撑得很辛苦。她不需要很多钱,她只需要一点贴心的关注与安慰。而这一切,当时忙得恨不得有三头六臂的周然却没有给她。

  周然也很辛苦。他的事业进入了最艰难最重要的阶段,他不需要林晓维帮他什么,他只需要一个回家后可以安静休憩的港湾。而这一切,当时陷入轻度抑郁症的晓维也给不了他。

  那时周然认为晓维小题大作。很多女人都失去过孩子,但是没有人像她那样摧残掉自己。他将晓维的神伤理解为,她本是因为孩子而与他步入婚姻,如今孩子不存在,而他们的婚姻还在继续,这一点令晓维无法容忍。

  那时林晓维认为周然已经厌倦了这场婚姻。他本来就是为了孩子才走入婚姻,如今孩子不存在,这场婚姻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

  于是他们渐渐地开始忽视对方,漠视对方,鄙视对方,仇视对方。他们在彼此最需要的时候,错过了彼此。

  晓维在外面流浪了整整两星期。

  她体力有限,对旅行本身也缺乏热爱,第二周只在某个江南小镇的小旅馆里宅着,日日听着窗外的雨声在房间里看网络小说,看累了就到街上走一走,在杂货铺里坐一会儿,偶尔会在傍晚时分到酒吧去喝一杯,遇到过几个看起来非常不错的艳遇对象。出于报复的心理,她在内心挣扎过一两秒钟,但立即放弃了念头。

  周然对她的行踪一直很了解。

  她不接他的电话,他也就不再碰钉子,周然一向是把自尊放在首位的那种人。但是他不时地送惊喜,有时是一束花,有时是一盒点心,有时是她订不到合适房间时的雪中送炭。这么多年来,她在周然眼中突然有了存在感。

  晓维不觉得感激。她觉得这只是周然表达“我知道你到了哪儿,你在我的掌握之中”的一种方式,而且这世上只要有钱就能办成任何事,并不需要很多的用心。

  晓维乘了半天的火车去看望了一位自毕业后就再没见面的已经病危的大学校友。她才离开几小时,校友的丈夫打电话告诉她,他的妻子已经身故了。

  晓维在火车上流着眼泪,想起当年她们之间的点点滴滴,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此时都成了纪念馆里被定格的珍贵照片。她的泪痕还未干透,又得知了一个很好的消息,她的一位好朋友,就是她当年的伴娘之一,刚刚顺利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

  这世间,生生死死,轮轮回回,也就这么回事。晓维决定不再逃避,她想回家了。

  林晓维对朋友刚出生的漂亮小婴儿爱不释手:“真难得,你那么恐婴,居然愿意做妈妈了。”

  “我现在也恐婴,他一哭我就不知所措。可是有很多事,不能回避,只能面对。”

  她们之间有短暂的沉默,朋友又说:“你最近怎么样了?”

  “医生每次都说,指标一切正常,应该是心理原因。无所谓,我现在并不期待孩子了。”晓维顿了顿,回到原先的话题,“面对问题是对的。所以,我打算跟周然离婚。我是认真的,我想了很久。”

  朋友思索了一会儿,慢慢地说:“这么多年一起走过,总有值得留恋的东西。人生一共也没几个七年。”

  “当初你离开时也很坚决。”

  “当初我如果能预知我们最终还是会在一起,那我一定会做点更有建设性的事情,而不是平白浪费许多的光阴和力气。而且那时我们婚龄太短,磨合不够,亲情不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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