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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诺垂下眼,看见是这一篇,迅速地掠了一遍,索性把书合上了,背之前说:“真巧,这篇我很喜欢。”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这是苏轼的《后赤壁赋》。费诺一边背,一边想的却是很多年前,他还是学生的时候,曾经随同潘越到某个小岛上去考察当地的建筑。师生一行住在一个历史古久的院落里,入夜之后就坐在花园里的石桌凳边喝茶闲聊。住处近旁有一座小庙,在月光明亮的夜色里,可见看见那座瘦塔德轮廓。

  当年何尝不是“人影在地,仰见明月”,他们似乎也在某个晚上提起《赤壁赋》来,不过确实另一首——“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他就继续背了下去,任由自己和潘希年一起,再次随着千年前的诗句沉入回忆之中。费诺虽然没有给人读过诗,但他在T大的建筑学院素来以优美的嗓音而在学生之中出名,眼下他背得入神,潘希年显然更是先一步入了迷,稍稍睁大眼睛,侧过半边脸,一动不动地凝视向费诺所在的方向。

  “开户视之,不见其处。”读完这一句,费诺看了一眼钟,停了下来,“希年,读完了。”

  潘希年的眼中浮现莹莹的光芒,眼角和脸颊也随之捎挂上红晕,整张脸庞上,散发出事故之后就前所未有的入神和满足的神色,听见费诺的声音后,更是身体微微一颤,仿若大梦初醒一般,低声说:“我想起来了,我妈曾经还教过我背过另外一首。”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平静地主动提起逝去的父母。费诺也看着她,声音低下来,仿佛是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平静:“壬戌之秋,八月既望?”

  “这篇我也会背。但是我妈妈喜欢的是另一首。”说完潘希年直起身子来,抱住自己的小腿,下巴抵在膝盖上,沉思了一会儿,露出一个很难分辨的笑容,慢慢念了出来:“‘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 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在女孩子清脆而柔软的嗓音里,费诺偏了偏目光,之间窗外残月一弯,树影一蓬。他又把视线转回潘希年的脸上,看见她低垂的眉眼,怔怔定在地板的某一角落,于是一时之间也再不忍做声了。

  过了一阵,潘希年醒神一般,挺了挺脊背,像是借此使自己振作起来,偏过脸来对着费诺,又说:“费诺,你是怎么认识我爸妈的?我爸只说你是他的学生。”

  “我是他的学生。”

  “就是这样?”

  她看起来非要追问个究竟,费诺又说:“我们还是同乡。硬要说起来的话,我的父亲和你的外公曾经在一起工作过。”

  “一般的学生和同乡不会做到这个份上,不会在做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还愿意照顾一个累赘。”

  “ 你不是累赘。”费诺皱了皱眉,“不过你要是非要问为什么……你需要照顾,而现在的我可以做这件事情。没什么特别的道理,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这样。”

  潘希年被这个说法说得一愣,轻轻笑起来:“费诺,我爸爸以前说,你是个面冷心软的好人。”

  没想到潘越对自己还有过这样的评价,又通过潘希年的口转送出来,费诺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眉毛,但也罕见地一时找不到别的话来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潘老师,”他稍加沉吟,说了下去,“我还在学校的时候真的不觉得他是老师。他总是那么有活力,显得那么年轻,放到人群了就好像高年级的师兄,带我们出去考察,还买酒回来请大家一起喝……”

  这番话显然也引起潘希年的共鸣,惹得她一下子笑出声音来:“是啊,我妈总是说他没有当教授的样子。他就问:‘当教授要什么样?横样还是竖样?’”

  费诺简直可以想象到潘越说到这句话时的表情,而潘希年在学这一句话时,神态也像极了她的父亲。她说完之后又是一愣,仿佛意识到刚才这句话意味了什么,却还是勉强地挂上了笑容。

  “你很像你爸爸。”费诺看着她,感慨。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大家都这么说。连我妈都这么说,不过她就不那么情愿了。”潘希年一边说,一边扶着沙发的扶手站了起来,“我是不是打搅你太长时间了,我先回房间,今天晚上谢谢你。”

  “没有的事情。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聊天。”费诺也跟着起身,想扶她出去,但看她已经找到方向,又停了下了,“不过现在是晚了,你也该睡了。”

  她这是已经慢慢走到门边,听到他的话又转过身来:“那,晚安。”

  Chapter 4 An Accident

  生变

  费诺正式的工作是T大建筑学院景观系的副教授,潘家出事到现在的这一段时间,大学还在学期中,他不得不一边工作一分出精力照顾潘希年,不知不觉之中,人就消瘦了下来。

  这种细微的变化他自己倒不觉的,却被旁人一一看在眼里。一天院里开完会,他正准备离开,忽然被叫住了:“费诺,你还好吧?怎么几天没见你,又瘦了?”

  问话的是同系的同事何彩,费诺停住脚步,点了点头:“不要紧,最近事情多,忙过这一阵就好了。”

  “前段时间我听老黄说你上次请假是因为家里出来什么事情,怎么样,解决了没有?”

  她家先生不仅是建筑系的副院长,也是T大土生土长从本科一路走过来的老校友,院里任何大事小事没有瞒得过去的;而当年费诺决定回国在T大任教,对方也是面试的考官之一。因为他和他们夫妻俩私交也都不错,知道她发问全然是好意,就没隐瞒什么:“家里有病人,最近稳定下来了。”

  “不是家里的老人吧?”

  费诺否定,何彩就松了一口气似的又说:“那就好。老人家没事就好。你也要多保重。不要照顾别人照顾着把自己弄得病倒了。哦,我等你忙完这一阵有空了,还是一起打牌啊,自从你上次请假,这桥牌局就再没开过了。”

  费诺含笑点点头:“一定一定。”

  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回本系,途中正好遇到来接太太的黄达衡,打个照面也是说:“费诺,前段时间都没觉得,怎么人忽然瘦下来了?”

  费诺笑说:“你们真是夫妇同心,问题都一摸一样。其实近来还好,家里的病人情况都稳定了,可能是前段时间睡得少,这下稍微一放松,反而瘦了。”

  “多吃多睡。”黄达衡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说,不要硬扛着,反而到时候把自己拖垮了。”

  周末的时候,程朗两口子去费诺家做客,也留下了吃午饭。徐阿姨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子毫无重样的家乡菜,吃得离家多年又娶了T市本地太太的程朗赞不绝口,一副恨不得把舌头都留在费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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