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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她説:“你先别进来。”我了解,她想要和她的父母单独待一会儿。

  但是两秒钟以后她就跑了出来,一副惊疑的表情:“西决你开什么玩笑,我要去看我爸爸。”

  我比她更惊讶。

  她照我肩膀上打了一下:“里面床上的那个是个什么东西?根本就是条巨型蜥蜴。我爸爸到哪儿去了?”她突然间住了嘴,顷刻间面如土色。

  我用力地捏捏她的肩膀,鼓励她:“我陪着你进去。”

  大伯还在酣睡。被子上面露出他色泽奇怪、看上去肿胀的脸,大妈这个时候出现在病房门口,手里拿着空脸盆。

  大妈看到郑东霓,点点头,説:“他还要睡几个小时才醒。你跟着西决回三叔家,过一会儿再来。”似乎她完全不知道她的女儿刚刚经过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的路程。

  “我等他醒来。”郑东霓冷冷地説。他们家的人就算这样,从来不称呼对方。

  “先回去吧。”大妈笑了笑,“你在这里也没有用,一会儿你三婶会来,多你一个人,我们都碍手碍脚的。”她自如的説。“其实你回来做什么?这么大的人了,做事情还是没有脑子,你三叔三婶这几天都挺辛苦,你跑回来人家还得照顾你。”

  我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郑东霓很尴尬地站在那里,然后,我在她的眼睛里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一瞬间被仇恨点燃的东西。

  她挺直了脊背,仰起脸,慢慢地説:“他情况严不严重?”

  大妈漠然地説:“他现在不会讲话了,面瘫,也不大能走路。不过医生説,恢复的好的话,还是可以拄着拐杖走走的——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会跟你要钱,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能想办法应付。”

  “是吗?”郑东霓像她少女时那样,粲然一笑,“他怎么还不死啊。”

  大妈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可以当他死了,反正我会照顾他,没有人会拖累你的。你走吧,你不用再回来。”

  “我说过,”大妈嘴角边深刻的纹路紧张地若隐若现,“我活一天,你别想。你这辈子就是他的女儿,你不甘心也没用,想做鉴定除非我死。”

  “我不会罢休的,”郑东霓恶狠狠的説,“总有一天我要证明,我和这个人没关系。”

  “那你想做誰的女人?”大妈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个当初和我有过一腿的男人如今是大钢铁公司的副总,你想去当人家的女儿?也不看看你自己配不配,人家儿女双全,凭什么认你。就凭你,十几岁就到新加坡去卖色相,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敢要这样的女儿?”

  “彼此彼此。”郑东霓扬起脸,“你又不是没卖过。我从小就看着这个男的因为你去卖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一点廉耻都不要,到头来还满嘴都是替嫖客说话。贱。就凭你也好意思让我叫你妈?”

  大妈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水杯:“当初我要是不去卖,你今天就只能在清平县的发廊里给人洗头。一百块钱就能跟你睡一次。哪儿还又今天,能卖到美国赚美钞去?你凭什么不叫我妈?饮水总得懂得思源吧。”

  又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庆幸自己父母双亡。

  “你妈了个B。”郑东霓娇媚地眯了一下眼睛。

  “嘴巴放干净一点,我妈是你姥姥。”

  我再也受不了了,一把从后面把郑东霓紧紧箍住,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倔强地挣扎。我在她的耳朵边説:“走吧,走吧。算我求你了。这样又什么意思?这儿是医院。”

  我忘记了,他们家的人早就可以无视公共场合和私密场合的区别。我把她一路拖出去的时候,也只好跟着学习无视整个病房的人投射在我们身上的眼光。

  我似乎一直都能听到她肩膀的关节轻微的声响。

  我们终于来到了医院的花园里面,她面无表情地坐在花坛的边缘,然后抱紧了自己的膝盖,闷闷地问我:“给我烟,行吗?”

  我点上一支,塞进她嘴里。她像个吸毒者那样,迫不及待地吸进一大口,然后她抬起惨败的脸,满眼无助的悲凉。

  “你在笑话我吧,笑话我丢人出丑,你瞧不起我了吧?”她深深的凝视着我,突然微笑了一下,“可是我们家这么多年,大家就算这么讲话的,一点都不奇怪,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爸爸就跟我説,我根本就不该姓郑,我是野孩子,我是我自己的妈和她的嫖客生下的——这是他的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改。”她满脸都是凄楚的甜美,“你没见识过吧西决?当然了,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工程师,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人,西决你知道么。小的时候我有多羡慕你,我羡慕你有一对那么相爱的爸爸妈妈,我真的愿意和你换。就算是做孤儿我也不在乎的,因为做你爸爸妈妈的孤儿一点都不丢脸——。”

  我蹲下身子,两只手掌覆盖在她的膝盖上,用力地按了按,我说:“都过去了,你现在早就长大了。你早就不用再依靠任何人活着。你脱胎换骨了懂么?不用怕,真的都过去了。”

  “西决。”她出神地看着我的身后,“在飞机上的时候我还想着的,我这次要亲口跟他们讲,我怀孕了。”眼泪涌到了她的眼睛里,“可是一见面,还是照旧,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把那支香烟从她嘴上夺下来。仍在地上狠狠踩灭了:“那你还抽!”我责备地看着她。

  “我这种人有可能教育好一个孩子吗西决?”她悲切的看我,“所以我一定要去做那个亲子鉴定,我不是这个家的孩子,我不是你大伯的孩子,我肯定不是的。我二十八岁了西决,我要做另一个人的妈妈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那么自私的一个人。我除了化妆、除了吃喝玩乐、除了花钱、除了跟男人打交道之外,我什么都不会,我自己的父母连什么是廉耻都没有教给我。我能教给我的孩子什么啊——”她神经质地自言自语着,眼睛里空茫茫的一片,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姐姐,姐姐——”远处传来了郑南音元气十足的喊声,她远远地朝我们跑过来,一只手费力地管束着她肩上的那只斜跨的运动背包的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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