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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谈话到此,耶稣关闭了他的心灵,他们的沟通于是结束。马蒂随耶稣站了起来,一起动身下山。

  这是一场未竟的对话,但是马蒂也不再开口了。有一些事,既然已经明白了,就不必再说出口。

  攀爬在山岩上,耶稣在她的下方,他们两人之间,以一条长索相缚着。从这里看下去,叫耶稣的人,真像就是海安。

  但是马蒂知道这个人不是海安。他们两人在某些方面完全相反。在台北享尽繁华生活的海安,放浪形骸游戏人间;而在马达加斯加荒原里独自流浪的耶稣,宁静得不愿意与任何人交谈。

  仔细一想,他们两人又有些地方真的相像。相像的地方,在于他们的不完整。耶稣和海安,是从天上跌落地面,摔成两半的星星。

  一个是充满了目标追寻真理,可是却活得不似人间,就像槁木死灰没有生命。

  另一个纵情享乐活得五光十色,但是却没有目标。

  黄昏时马蒂和耶稣来到半山腰的凹洞里。他们准备在这里过夜,第二天继续下山。马蒂侧身睡在耶稣旁边,她把毛毯摊开覆盖在两人身上。夜来寒风不停,身边的耶稣散发着微微的温暖,但是马蒂又觉得耶稣的某些地方,透着冰雪一样的寒冷。

  为什么?为什么失去了他的人的感情?在长久的追随之后,马蒂已经了解,耶稣是在朝向神性的路途上独行,可是他毕竟是人,在未达到神的境界前,却完全失去了人的根性,那他是什么?一个幽灵?

  此时此刻,充满了对世界的感情,想要回到她的城市的马蒂,有一个尖锐的体会,她终于发现,耶稣宁静的自我放逐,是一种更深沉的颓废。

  马蒂的一颗心里面,充满了一种女性的柔情。她多么希望能灌注一丝丝感情到耶稣身上。一些热情,一些鲜血,就算是一滴泪,马蒂仰望星空,关于一滴眼泪就能赋予一个人生命的童话,她从小就读过而且不相信。现在躺在耶稣的身畔,她才知道,能够流出一滴眼泪的人啊,拥有多么大的幸福。

  第二天更加寒冷,他们在漫天狂风中下了山,还没走到山脚下,马蒂就看到远方驶来一辆车,车后扬起了一路长长的尘埃。

  是那辆吉普车,车上是五个衣衫褴褛的散兵。山脚下平野茫茫,耶稣和马蒂完全无从逃避。

  散兵把车停在他们面前,用奇怪的法文叫耶稣的名字。那声调里充满了调侃,他们讪笑着,都看着马蒂。马蒂躲到耶稣的背后,她觉得非常不祥。

  果然,散兵们下了车,用梅里耶土话叫喊着,来到耶稣面前,拿枪托戳着他,暴力扯下他的褡裢,抖开,看到里面一无财物,他们都生气了,又要抢夺马蒂的背包。

  马蒂尖叫,散兵们更加不怀好意地盯着她,他们的笑脸上有野兽一样的表情。一个散兵强行揽住马蒂的腰,耶稣开始格斗起来,几个兵和耶稣扭打成了一团。就在这个时候,马蒂看到原本抱住她的那个兵,举起了他的枪管。

  那枪管瞄向耶稣的背。

  扣扳机,发射,硝烟扬起。

  扭打在地上的士兵都停止了动作,他们茫然望向枪管。耶稣也转回头,望向枪管。

  枪管上是一缕轻烟。

  马蒂在子弹发射之前,扑到耶稣背后,代耶稣承受了这致命的一枪。她仰天跌倒在沙地上,子弹贯穿了她的左胸。马蒂的眼前充盈了整个天空,蓝色的天。

  没有想到真的要杀人,散兵们都紧张了,匆忙跳上吉普车,急驶而去。

  耶稣跪地抱起马蒂,看到她闭上了眼睛。耶稣搂紧了她。在马蒂的左胸前,心脏的部位开了一朵血红色的花,这朵花也印红了耶稣的左胸,他原本一尘不染的灰布袍上,染上了马蒂的鲜血。

  马蒂先是失去了视觉,接着失去了听觉,她掉落进入一个无声、无息、无色、无臭、无空气、无重力的无边之境,那里是宇宙的深处,那里有无人能享用得到的,无边的自由。

  我想回去,我想远游,而现在我要死了。

  连思考也平息,马蒂停止了呼吸。

  耶稣抱着死去的马蒂,看见她胸前的血红色的花。三十年来在幽邃之中的漫游,耶稣他,终于第一次看到了颜色。

  如同往昔

  素园摇下车窗望出去,看到前面十字路口上,一辆公车和私家轿车擦撞了,正在就地争执中,怪不得这一条路整个塞车了。

  计程车司机回头问素园,要不要绕小巷子离开,素园摇摇头,靠回椅背。今天太累了,她一点也不急着回公司。

  素园的旁边有一个黑色的扁平提袋,有对开那么大,是携带专业设计稿用的。提袋内正装着两个彩色平面设计稿,素园刚从客户那边提案回来。

  客户是一家急于提升企业形象的人寿保险公司,素园的广告公司承揽了平面广告设计工作。为了让客户满意,公司一次动用了两组设计人员,帮这家寿险公司做了两套截然不同的设计稿,这一天下午,素园就是前去说明两套作品。

  在素园的强力推荐下,名叫大丰的寿险公司终于敲定使用其中一幅作品。这个平面广告的设计很简洁,只有一个螺丝钉特写镜头,和一个模特儿乔扮的女寿险员。广告中女寿险员说:“我已经被训练成大丰的一个螺丝钉。”意思是说,大丰的寿险员训练专精,整齐划一,无私无我,能够给保户最高度专业的服务。

  其实素园讨厌这个稿,她也讨厌这一句矫情的广告词,但是她还是极力说服客户接受了这个稿,舍弃另一个设计上较出色的作品。

  素园之所以这么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公司里的设计组兵分两派,一派属于保守势力,是公司的资深设计人员,另一派则是公司挖角而来的新秀。公司不将这些人混合编组,反而让他们壁垒分明互相竞争,是因为广告公司内部比稿的传统由来已久,竞争越激烈,作品就越见成长,所以公司乐见两组之间的对垒。

  这一则“我已经被训练成大丰的一个螺丝钉”,出自保守派设计人员的手笔。素园其实也不大喜欢这一组人。她帮这组人的作品护航,是因为不愿意看到新秀派的作品过关。

  公司的业务人员也分成两组,素园是其中一组的小主管。长久以来,双方一直有跨线竞争的问题,表面上虽然相安无事,私底下的较劲却从未止息。而业务组和设计组之间的关系则是一项艺术,太亲昵无法公正比稿,太疏远又无法培养默契。最近另一个业务组就有一点破坏这个游戏规则的倾向了。他们和新秀派的设计人员走得太近,一连帮新秀派接进了好几个设计案,而素园手上也有一个大案子正委托新秀派设计,眼见新秀派志得意满又忙得无法分身,她这次才策略性地帮保守派的作品护航。

  一个提案的背后,能有这么复杂的人事纷争,素园不只觉得累,还感到厌恶。明明知道另一个稿比较优秀,她却建议客户接受了次级的作品。

  素园厌恶自己做得这样成功。

  她望着窗外的塞车景象,开始想到了花莲的碧海蓝天。

  素园前两个月,一直忙着一个饭店业主的广告案。这个业主在花莲规划了一栋五星级度假饭店,素园曾经陪着客户到花莲去过几次。建筑中的度假饭店近乎完工,人事招募也已经开始,素园在饭店的欧式庭园中散了几回步,觉得那里真是个乐园。

  饭店是呈V字形的两排长形建筑,三千坪大的庭园里栽种了各种热带植物。以木材搭盖的休闲小屋错落在椰影中,宫廷式的迎宾大厅宽阔得像机场,大海就在眼前,而尘嚣又离得那样远。

  这是一个让人松口气的地方。

  饭店的业主很喜欢素园,曾经有一次,他语带豪气地问素园,愿不愿意到饭店来担任公关副理。素园连忙答谢,她认为这只是双方的应酬话。

  没想到这业主后来又追问了两次。现在素园的心里开始了骚动,她常常花上一整天,想象着在度假胜地上的生活,离开台北的生活。

  五点半钟,台北的交通尖峰时段又开始了,好不容易塞车回到了公司,素园把提案的结果报告了,之后连续开了两个业务会议,并且在会议桌上吃了便当。八点钟,她匆匆收拾办公桌下班,今天素园要到伤心咖啡店去。

  到了伤心咖啡店的时候,小叶正忙着。店才刚重新开幕,还没有请到固定的帮手,小叶忙坏了,所以小梅常来帮忙,吉儿有时候也来。海安康复后精力旺盛,夜里都会过来。吉儿戏称海安是来坐台,在某种层面上,吉儿这形容不假。海安常来以后,客人明显地增多了。

  海安与吉儿斜倚在老位置上喝咖啡,他的那伙飞车同伴正闹翻了天。素园在吧台后面找到小叶,小叶兴致勃勃地向素园展示她所发明的新调酒,吧台前的少女客人们争着试饮,咖啡座上的女客们正以双眼追逐着海安,热闹的重摇滚震撼着店里的空气,这一切情景,就如同往昔一样。

  只有一件事情不一样,素园想到了,马蒂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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