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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有人猛力蹭击车窗的声音。砰!砰!车子摇摇欲坠的吱嘎声。

  又一声猛击,砰!有人扯着她从碎车窗中拖出,碎车体勾破她的裙子的裂帛声。

  吉儿从病床上弹跳而起,泪如雨下。“海安!——”她大喊。

  在医院狭窄的甬道里疾奔,带着蓝色的冰冷灯光一盏盏映照在甬道上。

  “慢点,小姐你慢点。”护士气喘吁吁地追着,她提着一支点滴瓶,“小心你的点滴。”

  吉儿一把扯下手臂上的点滴针管,把护士抛在脑后。她跑到了加护病房区的管制门口,推开阻拦她的、皱着眉的护理长,她从透明的病房门扇中找到了海安。

  海安,沉睡中一般地,躺在满布电子仪器的病榻上。他裸着的胸前裹满了白纱,一具帮浦一样的机器,正有节奏地将空气打到他的透明面罩里。暗红色的血浆包,透过点滴管注射到他伤痕累累的手腕上。三个年轻的护士围绕在床边,正在低声谈着话。

  知道了吉儿是海安的朋友,三个护士都有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原来,海安在病历表上,还是无名氏身份。

  护士们告诉吉儿,海安断了几根肋骨,左锁骨也撞断了,胸腔大出血,刚才动完手术。

  “真的很险,”那个大眼睛肤色白皙的护士说,“送来的时候已经量不到血压了。昨天外科的Case太多,血库已经很吃紧了,他在开刀的时候还失血不止,一下子就把存血用光了。”

  “真把我们急死了,”另一个护士也说,“三更半夜,偏偏调不到血,医生差一点没气炸,一直大骂为什么不把他送到重点医院。”

  “谢谢你们救了他。”吉儿轻轻握住海安没有知觉的手,她晓得现在没事了。看见海安沉睡中宁静的脸庞,她的一颗心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充满了温柔。

  “你呀,要谢的人多了。”大眼睛的护士笑着说,“老天保佑他是AB型,我们整个护士站的人都捐了血。”

  “破记录喔。”第三个护士开口了,“我们捐了三十五袋血,才救了他一命。”

  “谢谢你们。”

  “不能见死不救啊。”大眼睛护士说,她调整了一下海安的呼吸器,又说,“这样好看的人。”

  “这么好看的人。”另一个护士也轻声说。

  “大换血,现在他身上流的都是我们的血喔。”大眼睛护士拍拍海安的脸颊。医生走了进来。

  这留着小胡子的医生对自己的手术满意极了。他答复了吉儿一连串的询问,对于吉儿的焦急回以很稳定开朗的态度。

  “可以说捡回一条命啦。这年轻人身体够壮,生命力也强,没问题的。”医生说,他顿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应该是没问题的。”

  “到底还有没有危险?”吉儿问。是她多虑?还是医生真的话中有话?

  “车祸的事,就怕撞了头。”医生拿起床尾的记录单,这里勾勾,那里画画。

  “什么意思?”吉儿追问。以一般的常识而言,她大致知道医生的意思,可是海安的头部看起来很完整,没什么外伤。

  “观察一阵再说。先等他醒来。醒来就没事了。”医生说。吉儿觉得这医生开始有一点心不在焉。医生大体上看一下海安床前的仪器,又说:“不用担心,死不了的。”

  医生走了。三个护士帮海安调弄床褥,又用毛巾擦他的四肢,动作都非常轻柔。

  吉儿在床边坐下,开始感到额头和全身擦伤处的刺痛。

  海安睡得这样安详。暗红色的血浆包,一滴一滴,输送护士们多情的血到海安的体内。

  两天过去了,海安并没有醒来。

  在接下来一整个混乱的星期中,小叶找出海安开给伤心咖啡店的户头存折,提出大笔的现金,又暂时关闭了咖啡店。吉儿四处动用她的记者关系,在最大的医院中为海安挪出了床位。海安被推着送进救护车,转到了这医院的特等病房。他又被推着进出了各种不同的检验室。素园请了假,到台南去找寻一位专治脑伤的气功师父。她们想到应该通知海安的家人,但是小叶翻遍了海安的家,也找不到联络方法,只好暂时作罢。小叶搬来了简单的行李,在海安的病榻旁架了一个行军床。吉儿对每个医生叨念:“他一开始还很清醒,他把我扛上山坡,那表示他还有意识,一定还有救,你们要想办法救他!”医生们耐着性子跟吉儿解释脑挫伤的现象十分复杂,一大堆的解释又让吉儿非常怀疑他们的医疗能力。吉儿开始打电话给纽约的朋友,打听美国的脑科名医。夜里,小叶就睡在海安榻旁,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惊跳起来,握住海安的手,怔忡良久。

  但是海安没有,始终没有醒来。

  现在,围绕在海安的榻旁,每个人,包括医生,都非常忧愁。医生方才在会诊讨论中,否决了开脑部手术的想法。海安的脑部并没有明显的血肿,他的呼吸能力已经恢复了,胸部外伤正稳定痊愈中,一切外在状况都好,就是醒不过来。

  对于医生来说,这并不是罕见的现象,脑部伤害有太多种可能性。现在只有等了,医生对大家说。素园开始哭泣。她的台南一行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气功师父,事实上她也不信任气功,但是医生的消极态度又让她不知道该信任谁。吉儿抹去泪水,开始和医生谈论一些护理问题,必须要稳定地保持海安的生命系统。吉儿拿出笔记本,一边谈一边记。小梅哭湿了一整条手帕,看到了海安身上插了那么多针管,又尖又冰冷的针管,戳进海安腕上、臂上和胸前,小梅非常心疼。

  只有小叶没哭。在大家泪眼惆怅的时间里,她清理了海安的抽痰机,把小梅送来的玫瑰花束移到窗旁,又用棉花棒润湿海安的双唇。初夏的空气很湿热,小叶去开大了冷气,再用一条毛巾,轻轻揩抹了海安一身的汗。

  医生离开了。吉儿到海安榻旁坐下。海安睡得如此深沉,吉儿轻抚他的头。一个灵魂,困在里面出不来了,在那里你自由吗?吉儿用指尖撩动他额前柔软的头发,看着他时而紧蹙的双眉。是在做梦吗?什么梦呢,海安?让你流连在那里面不愿意离开?

  西萨平原

  马达加斯加最南方,西萨平原。

  或者说,红棕色的西萨干原。

  马蒂从公共巴士扛下她的行军背包时,正是燥热的中午,秋天的艳阳如火,无尽的红棕色干原上,只有一棵棵孤寂的刺针树矗立其中,比仙人掌还要高大,比荆棘丛还要狰狞的刺针树,是这片干地向天空挥出的一个拳头,它们不能提供蔽荫,马蒂朝向前方有帐篷的人烟处步行,巴士上的黑人们和司机都回首望着她,车子走得很远了,还有人从车窗探头向后眺望马蒂。这个东方女人,孤单一人在荒原中要做什么?

  帐篷里的人也走出来看她。这是世居西萨平原上的安坦德罗人,肤色纯黑,身材瘦长,存活在这片干涸荒凉的土地里,裹在宽大布袍中的身影显得十分仙风道骨。在马蒂尝试用手语和他们沟通之前他们展露了笑容,用手势邀请她进入帐篷。一个半露着乳房的女人给了她一碗水,用一只肮脏的、赤红色的塑胶勺子。

  为什么选在这里下了车呢?其实再往前一百公里,或者再往后一百公里,也没有多大差别。马蒂在这里下车,只因为一个灵感,这里看起来,和海安那张照片里的景致非常相像,所以她在轰隆的引擎声中,用中文对司机尖叫说:“下车!我要下车!”司机很不信任地看着她,又求援似的回望其他的乘客。“我说,我要下车!”马蒂又叫,司机戛然停车,说了一串梅里耶土话,这话引起了乘客们的赞同,纷纷对马蒂点头并用手势安抚她再坐下。

  但是马蒂必须在这里下车。

  她在安坦德罗人的帐篷里住了三天,用一把折叠梳子、一把雨伞,和半包方糖,向他们换来了一件深灰色的布袍。

  头发剪短了,暂时不再需要梳子。这干原看起来有好多年不曾下雨了。方糖,准备用来泡咖啡的,但是那半裸的安坦德罗女人尝上一口后,就全心全意地爱上这甜味。喝焦苦的黑咖啡也不错,正适合这片烈日烤灼的旱地。而换来的那件灰色旧袍子,质料与颜色都和照片中的耶稣穿着相仿。

  “耶稣。”马蒂拿着烧毁一半的照片,用法文询问收留她的安坦德罗家人,换来了一双双迷惑的眼神。

  “耶稣。”马蒂去问附近的人们,他们摇摇头,并且含蓄地笑着。穿着此地传统布袍的马蒂,一举一动都让他们觉得逗趣极了。

  所以马蒂把照片收回到她的小笔记本夹页中。

  以客居的帐篷做中心点,马蒂徒步到干原上漫无目的地旅行,走走,看看。这干原并非全然荒凉,在刺棘树丛生处,常可见一种不知名的野花,摊开三片鲜黄、嫩紫、或艳红色的花瓣,和细小肥厚如同一滴泪珠的叶子,盛开在烈日下,日落即亡,不知名的长尾蜥蜴在黄昏后爬过凋萎的花茎,捕捉不知名的奇异飞虫。

  据说,这是全世界最古老的岛屿,一亿六千五百万年前,它承载着数万种生物,神秘地漂离了非洲大陆。巨大的诺亚方舟,从此离弃了文明的发展主流,一海相隔,这里是遗世独立的世界。书上记载着,此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植物和动物,都不见存活于他处。

  这又是一个和平的方舟,雄霸非洲的猛兽,狮、豹、犀、象,都没能搭上这趟旅程,柔弱的狐猴和飞鸟,在这里静静地安居。直到某个神秘的年代,非洲人渡海东来,他们爱上了这片土地,就不再离开。这是一个适合流浪的岛屿,宽广,寂寞,友善,跟以往的回忆说再见,在这里只有全新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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