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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苛大哥!”小叶也叫道,“我来帮你。”

  小叶帮海安抓住这皮袋的一头,用力晃动,袋中物品终于全部落进了火堆中。海安索性把袋子也抛进火舌里。他接下来脱下外套,摔进火中,又一把脱下上衣,摔进火中。现在海安裸着上半身,他粗暴地掏出皮夹,也摔进火中。

  “疯了。海安。”吉儿说,她将羊毛披肩重新裹住上身。

  庞大的一堆海安随身物品,现在陷于熊熊大火中。凶猛的风势更助长了烈焰,有些东西在火中噼啪作响,狂风吹过处,卷起了火堆里几片残屑,瞬间吹得老远。风里面,有一样东西飘上了半天,马蒂站起来,追着那一小片纸状的东西。但是风速远远超过她所能追赶,马蒂沿着海线快步跟踪,那纸片在空中挑逗似的飞舞,飘向远方的石滩,一落地,浪潮拍来,又将它卷入海水中。

  现在马蒂离大家很远了,这边的海滩一片黑暗,她在滩边涉水站定,海水一来一回推涌着她,那么冰凉,那么安静,安静得像是遗弃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浪潮,和浪潮中的那一张纸片。马蒂在等待中游目张望着,来了!海潮上一片白色泡沫中,漂荡着那片纸,马蒂涉水及腰,捞起了它。

  在随身打火机的火光下,马蒂只消一眼,就确定了原先的猜测。这是海安皮夹里的那张照片,它已经烧毁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被熏得焦黄卷曲,但是照片中的人影还是可堪辨认。这是在马达加斯加浪游的那个人,那个当地人称为耶稣的嬉皮。他长着络腮胡的下半截脸孔正好被火焰烧去,只剩下了鼻梁以上的眉眼依稀可见。看起来,几乎就像是海安的翻版。

  我的马达加斯加!马蒂回到岸上,湿淋淋地坐下来。海风撩动了她心中的一串风铃。

  我的马达加斯加!广大的西萨平原上,那里的农夫仍旧在温柔的土地中栽稻、纺纱,这个叫耶稣的人仍旧在继续他沉默的流浪,海安背着他沉重的野营用品走过了这里红质的土壤,而我,为了一堆琐碎可笑的理由,都快三十几了,还没有踏上这想望已久的旅程。马蒂再点一次火,只想再看看照片,和那一丝丝与马达加斯加接触的感觉。她翻过照片,看见了一排手写笔迹。

  这是一排英文细字,很幸运的并没有被火烧及,上面写着:“Theeternalflightofmyselffrommyself.”

  字面上的意思是:从我自身飞离我自己的,永无止尽的飞行。实际上的寓意,马蒂不知道,这其中似乎包含了一种连诗人也无法明了的诗意。马蒂仰卧在石滩上,轻轻念着这句话,并且在吟诵中享受到很奇特轻盈的节奏感。

  我永恒不断的,脱离我自身的飞行……至少这画面上的联想很棒,马蒂想,至少这是一幅很自由的画面。

  一直飞不起来,因为肩膀上的负担太多。马蒂回想起萨宾娜时代的自己,不顾同学之间的社会压力,放纵地与杰生同居,只因为信仰了一句太深奥的话:为自己的感觉而活,不要去管别人的价值观。那时的她一点也不明白,只有信仰还不够,真的不够。不去管别人价值观的结果,她在同学眼中也失去了价值,而年轻的萨宾娜,却又为了这种失群与自卑深深受苦。

  工作以后,马蒂又陷入另一种困境。不断地更换工作代表着一颗不安定的心,想要的,一直不敢放胆去追求,只有心不在焉地流浪在不想要的工作之间。今天上午,当马蒂还在办公室里,心不在焉地瞪视着桌前“我的提示单”时,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厌恶之情,厌恶自己的不负责。我到底在做什么?马蒂在“我的提示单”上潦草地加上了这一句。我到底在做什么?明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想再受困于这种作息,却还懒惰地日复一日得过且过,结果工作越出色,对自己就越不负责。马蒂于是伏案写了一封信给陈博士,一边写,一边回想起这几年的生活。

  这几年,总也陆续听到一些同学、朋友的动向,有的人出国读书了,马蒂羡慕;有的人力争上游地赚了钱,马蒂其实也羡慕,至少他们都比马蒂更能自主。而她的状况,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能自主。

  不能自主地,陷入一场索然无味的婚姻;不能自主地,在自己不感兴趣的工作里耗时间。为什么不能自主呢?因为日子总是要过,因为别人也都这样过,因为太随便地辞掉工作,对别人将无法交代……天哪,我在骗谁?马蒂在给陈博士的信中写下了:我在骗我自己,陈博士,我一直不敢认真地面对自己。我不勇敢,我不负责,我甚至不诚实。

  海风刮过她湿透的长裤,马蒂全身陷入了颤抖。她把照片收入口袋中,爬起来往回走。

  海安和吉儿,大概还吵得不可开交吧?不过那也无妨。对马蒂来说,他们之间的唇枪舌剑,已经成为一种温暖的伤心咖啡店印象。现在马蒂正需要一堆温暖的营火,沿着海岸线,她朝那火光而行。

  从黑暗里走来,如灯的火焰,还有的车头灯的照耀,把马蒂的朋友们笼罩在如同天堂的光圈里。马蒂听到了风中传来了音乐。

  小叶将海安的跑车开到火堆旁,又把车上音响开到最大音量,海安车上这对极为名贵的喇叭,以清澈的音质放送着一首马蒂非常喜欢的歌曲《沙漠月光》。

  荒凉的石滩,沙漠,和月球,再孤独的绝境,此刻在风中也纯净了,抽离掉伤心的联想,只剩下纯粹的天地轮廓之美。沙漠月光中,海安和吉儿正在自由地跳舞。海安还是裸着上身,吉儿赤着双足,他们都闭上眼,舞浴在风中,轻轻地回旋款摆,像是两片相伴坠落的叶子。

  “终于看到吉儿跳舞了。幸运的夜晚。”马蒂说,她来到素园的身边坐下。

  “最美的一支双人舞。我要记忆下来。”素园轻轻说,仿佛怕吵着了跳舞的人。

  小叶也走过来,在她们身边坐下。

  “都是一样的,原始人蹲在山崖上瞪太阳,现代人在沙漠里看月光。”马蒂说。

  “你在说什么呀?”素园问。

  “我说,冻死人了,怎么办呢?”马蒂搓着她湿答答的长裤。

  “来来,喝点酒挡寒。”藤条和小梅从他们的车子走来,两人怀中抱着各式的酒瓶。

  “铐,开酒店哪?”小叶高兴了。

  “有备无患嘛。来,一人一瓶,不要客气。”藤条把酒瓶传给每个人。海安和吉儿手牵手走回火堆,也都接过了一瓶酒。

  马蒂分到的这瓶酒,是罕见的矮四方柱造型。她在火光中把酒瓶转了一圈,看到法文的酒名Cointreau,酒精度四十。小叶帮马蒂扭开了瓶盖,她仰头啜饮一口,很辣,辣中又有一股甜腻。藤条含笑看着她,说:“你少喝一点,不要勉强。”

  怎么会勉强呢?这海风,这星光,还有海安的车上播送来的音乐,正合饮一口酒精四十度的Cointreau酒,先辣后甜的滋味,冲刷进全身的血管,马蒂还是冷得发抖,但抖得彻底,冷得痛快。

  “这样喝容易醉。可惜车里没带东西好下酒。”藤条说,他正干抿一瓶白兰地。

  “俗气。”吉儿擎着她的威士忌,说,“酒要单喝,才叫滋味。”

  “好酒要用诗来佐。”马蒂说。

  “好。我们来作诗。”素园连声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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