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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很颓废

  今年的冬天非常冷。

  马蒂到茶水间里给自己冲一杯热咖啡,顺便又帮陈博士新泡一壶红茶。茶水间朝外的窗户有寒风扫进来,没有穿外套的马蒂连忙抱着茶壶和杯子回到坐位。

  新店已经够冷了,靠山脚的深坑应该更冷吧?威擎电脑所有的生产工厂就在深坑乡,一样是台北市边陲的落后又拥挤地带,工厂的规模扩展迅速,陈博士准备在工厂里设立一个直属总经理室的企划部,这个独立于厂长之外,地位奥妙的企划主管,他意属马蒂担任。

  为了这个问题,陈博士与马蒂已经讨论了三次,结果双方都有些气馁。对于马蒂,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升任良机,可以直接迈向公司的高级经营层,陈博士给她这个机会,是信任也是赏识,陈博士不能了解,为什么马蒂竟然面露难色。

  马蒂自己也困扰着,这一阵子公司与咖啡店两头忙,身体上负担颇大,心灵上却是闲散的,好像很长久以来就没有经过这样的舒缓。总经理特助的工作,照理说需要相当的人事斡旋技巧,但因为陈博士性喜凡事一把抓的作风,使得马蒂在工作执行上的角色,大为单纯化了。而伤心咖啡店像个家,有一群虽不常见面但却亲切的兄弟姐妹。她满意这样的生活,满意得几乎忘记了今年夏天以前,没有目标也没有重心的,黯淡的梦一样的人生。

  现在的马蒂有目标吗?她说不上来,也许没有,比较贴切的说法,应该是稳定的生活让她安歇了翅膀,不再仓仓皇皇四处追寻,所以,就无所谓失去目标的彷徨。无所谓失去目标,同时也意味着无所谓目标,马蒂有时隐隐约约这样想着,而每当她这么想,就又会联想起海安完美无瑕的脸庞,那脸上带着调侃的笑意,反问着她:那么人为什么一定要有目标?

  很颓废,不过好像并不比视事业为一切的陈博士更颓废。马蒂犹豫的是,万一到深坑去工作,那一定要离开伤心咖啡店,这是她万万不愿意的,而且到那样一个外放单位,去作为直接遥控于总部的特务型主管,她在情绪上也不喜欢。

  陈博士皱眉了,他说道:“你是在用个人的情绪考量工作了,这是不理性的。组织上需要有这种角色,我们就挑选适合的人去担当,要从大处去着想你的生涯,这样就不会惧怕职务上的冲击了。”

  是的,公司与工厂相距遥远,的确需要这种角色,我愿意尽量忠于职守,但这是我的生命,我不愿意为了公司的大目的,去从根本上扭曲变化我的生命。马蒂在心中这么想着,这个工作代表着更高的收入,更好的生涯前景,但是更好的前景又代表着什么呢?更多的工作,与更长的工作时间。这是简单易懂的逻辑,也是一个城市人简单易懂的人生曲线,偏偏这逻辑马蒂觉得费解,她觉得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陈博士更不快乐了,他说:“为什么要想这么多?你该想的是你的生涯规划。想一想,一年之后,你希望担任什么工作?三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呢?要往长远去想,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你要懂得把握。”

  好可怕。一年之后还有十年之后,单从薪水上的数字去遐想还算愉快,其余的部分则不可想象。为什么人终究都脱不了赚钱动物的命运?陈博士有关生涯规划的建议,不但没有激发马蒂的雄心,还掀起她心中最根本的反社会倾向。马蒂想,她真的要想一想。而以往当她需要想一想时,多半也是她从工作上转身逃跑的时候。

  陈博士终于生气了,他怏怏不乐地合上他的工作手册,通常这是他结束面谈的前兆。他说:“马蒂,你好好想一想,都快三十岁的人了,难道要一辈子当个小职员吗?你到底希望将来要怎么走呢?要把握啊,机会是不等人的,不趁现在往上爬,将来你要后悔的。我给你几天考虑,一个星期后再给我答案。你不要让我失望。”

  陈博士走了,留下马蒂一人在小会议室中,她喝了一口冷咖啡,开始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是放弃之后的失落感与解脱感。但是这感觉中又有一种全新的成分,在失落与解脱杂陈的小小苗圃中,正在滋长着几株骨梗坚硬的棘状幼苗,这些幼苗的名字叫做勇气、独立与担当。

  马蒂凭窗望着外面的新店市,寒风从高空中呼啸刮过,忙于工作赚钱的人们拥紧了大衣,更快步地行走在都市的人行道上。在北半球中的大都会里,应该有半数以上的城市正飘着雪吧?雪花掺和着工业化环境的粉尘,变成一种灰色的忧郁云雾,笼罩天空又飘落大地。

  而此刻,在翠绿的、翠绿的马达加斯加,正是暖洋洋的盛夏。

  再想下去的情节

  小叶一边煮咖啡一边读她的新书:《笛卡儿的方法导论》。这一篇正讨论到上帝的存在。通篇不顺畅的翻译语文中,从“我怀疑,故我在”引论到“我怀疑上帝,故上帝存在”,对于小叶来说,这是奇异又勉强的逻辑。她读得很费力,已经花了半个小时在同一页上,不知何时才能读完这一章,况且这是她第一次阅读,按照吉儿的三遍理论,同样的痛苦还要再遭受两次。

  小叶的脑袋顿时感到三倍的沉重。她把咖啡端给客人,又回到吧台上,双手随意擦擦抹抹台面,很不愿意再捧起书。她的心里挣扎着,直到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客人赠送的影印食谱,才快乐了起来。

  小叶一口气读完食谱,心领意会。这是一道北欧菜,用杏仁和柠檬来煮鳟鱼,食谱上有注明可以用鲤鱼代替。小叶的脑中快速地盘算,若按照食谱烹调,缺憾是色彩太单调,她打算用红椒丝与香菜叶来装饰。对,明天就试试看,若是成功了,就煮给岢大哥品尝。

  马蒂费尽力气才擦好女厕的地板,刚刚有个客人在厕所中吐了,弄得一塌糊涂,没办法,既然咖啡店里供应酒,这就是必要的烦恼。马蒂洗好手走出厕所,就看见门口的骚动。

  两个壮汉,送来了一台崭新的摩托车正摆在门口,小叶绕着机车高兴得像只小狗,这儿摸摸那儿嗅嗅。机车是来自车行,一位“岢先生”指名要送过来给小叶的。小叶雀跃着上楼拿证件,给车行的人带回去办车籍过户。车行的人走了,马蒂与小叶站在闪闪发亮的摩托车前,小叶的脸上比新车还要闪亮。

  新车头前面结着一个大红彩,车子的型号、款式、颜色甚至后轮加宽的细节,都如同小叶写在她房里那张Memo纸上的一切,包括全新的枣红色安全帽,也是小叶打算已久的样式。美梦成真,小叶连忙上车启动引擎,油缸是满的,小叶风一样地骑走,试车去了。

  马蒂含笑看着小叶远去的身影。海安虽然又有一阵子不见人影,但终究他是心存这里的。从不知道海安有一颗这么细腻的心,送的这辆车,竟能在细节上完全依照小叶的心愿。那张Memo纸马蒂是常看的,就在小叶的书桌前。小叶还曾经很羞赧地告诉马蒂,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

  慢着,那么海安是怎么知道的?那张纸贴在小叶房里,据马蒂所知,只有她才进过小叶的套房。马蒂回想起一件小小的往事,那一晚,大家一起去唱KTV,又赴北边山上的俱乐部之前,小叶曾经说,要上楼去给海安带点东西,事后她知道所谓东西是海安的衣服。

  这意味着什么?马蒂没有再想下去,再想下去的情节,她并不喜欢。

  你是个半人

  小叶毕竟还是回南部家里去了。她的妈妈打来一通电话,告诉小叶她父亲正生着病希望见到她,小叶与马蒂都了解,这是老人家惯常用的亲情拘票,目的是要勾引小叶回去,好进行她所不愿意的相亲节目。

  小叶还是回家去了。临走前,她与马蒂商量好将咖啡店暂停营业几天。反正大家最近都不来了,小叶这么说。大家指的是海安他们,自从上次寒流来的夜里,海安与吉儿双双回伤心咖啡店以后,这一群朋友像是各自飞散的鸟,不再聚集。而海安长久不出现,店里的生意明显地清淡许多。

  马蒂下班回到铁门紧闭的伤心咖啡店,站在门口,觉得有些寂寥。小叶在店门口贴了一张海报,写明了暂停营业数日的字样,海报右下角,还画上小叶的速写自画像,一个短发的、蹙眉侧着脸的男孩肖像。马蒂发现画像角落有几个小字,她凑上前,看到歪歪扭扭的圆珠笔小字,写着:喔,我爱小叶!

  大概是不得门而入的年轻女孩吧。马蒂掏着提包,摸出钥匙进入咖啡店,小叶交代过,店里的猫和鸟要每天喂两次,尤其是小豹子,必须让它出门溜溜。

  马蒂喂完了小豹子,打开门让它出去,小豹子却在门口踌躇着坐下了,马蒂用脚尖推小豹子,它索性撒娇地卧倒在地,与马蒂的脚尖缠斗起来。正与小豹子玩得上了兴头,马蒂瞥见门外站着一个人影。

  伤心咖啡店今天并未着上店招的灯,店内也只开了昏暗的照明,店外的这个来人,背着外头的路灯,拖着一道巨大的黑影,覆盖在马蒂与小豹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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