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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十分钟后,樊世荣被缓缓推出手术室,盖着白布,无声无息。他再也无法朗声大笑,再也无法动怒,抑或拍案而起,靶场上从此再也见不到他铁骨铮铮的背影,戎马一生的樊世荣,终于彻底回归平静。

  “敬礼!”寇振洲一声令下,在场的军人们齐刷刷地举起右臂敬礼,人群自动分站在走廊两侧,目送樊世荣的遗体缓缓经过。

  “爸!”朝夕扑到樊世荣的遗体上,失声痛哭,“爸,你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我们不管了,我没有了妈妈,连唯一的爸爸也没有了,你让我们怎么办,我们都这个样子了,我们怎么办……”

  樊疏桐这时终于有所反应,他木讷地按住朝夕的肩膀,将她拉起来,拥进自己的怀中,然后紧紧地紧紧地箍着她。

  朝夕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死命地拽着他的衣领,哭得声堵气噎,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过去。樊疏桐两眼通红,但已镇定下来,温和地轻拍她的背:“别哭,朝夕,爸不会离开我们的,他会一直在我们身边,乖,别哭……”

  紧接着,寇振洲他们返回军部召开紧急会议,商议樊世荣的后事等诸多事宜,并随即成立了治丧委员会。

  医院这边,朝夕哭得实在伤心,疲惫不堪,被樊疏桐安排在病房内短暂休息。而他自己始终跟父亲待在一起,在病房内默默守着父亲的遗体,谁也劝不走他。

  “让我跟我爸待会儿。”樊疏桐跟寇海说。寇海只能叹气,哽咽着跟医院的人说:“让他们父子俩单独待会儿吧,以后没有机会了。”

  于是病房内只剩了樊疏桐,和已经僵冷的父亲。他点根烟,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自己也点根,依然用火柴。他曾那么迷恋过火柴燃烧时发出的硝烟味,在他的感觉里,那是父亲的气息,可是现在,不,以后,他再也闻不到父亲的气息了。

  这个世上从此没有了父亲。

  “今儿这烟有些冲。”樊疏桐自说自话,端详着指间的烟,“把我的眼泪都快呛出来了,爸,你不就喜欢这种烟吗,够劲!”说着又狠狠吸一口,真的把眼泪呛出来了,他自嘲地笑,“瞧我这没出息的样,我十几岁就抽烟了,居然还能给呛着。那时候我经常偷你的烟,为这没少挨你的揍……从小我就挨你的揍,你下手可真狠,常常把我的屁股抽开花,到现在我都记得屁股上火辣辣的那种感觉。后来你不揍我了,我们之间就远了,越来越远,远到我再也望不见你朝我瞪眼的样子。唉,终于是过去了,你这一辈子,还有,我这一辈子……”

  樊疏桐望着僵冷的父亲,只见他双眼紧闭,嘴角向下沉着,一如他生前的严肃。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两年里,饱受病痛折磨,瘦得皮包着骨了,可是很奇怪,这老爷子即便病成这样了,哪怕现在是僵硬了,眉宇间仍郁结着一股凛然之气。这是军人特有的气质,病痛也打不垮的正气!

  樊疏桐看着父亲,又笑了起来,两眼噙着泪水,他说:“爸,其实现在想想,我最像的还是你,骨子里像极了,死不认输,见了棺材也不落泪。我们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于是才弄得两败俱伤。坦白说,我是恨过你,恨不得钻回娘肚子里去,不做你樊世荣的儿子。而我之所以恨你,不是恨你揍我,也不是恨你骂我,而是恨你忽略了我,你对连波和朝夕的关爱远胜过对我,让我在漫长的岁月里觉得自己缺失了父爱,我就是觉得你不爱我。

  “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你从来就没有不爱我,就像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恨过你一样,我们都期待对方的爱,却因为表达方式的偏激,因为两代人的代沟,让我们父子这么多年不相认……所以爸,你别怨我,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如果有来世可以选择,我还是愿意再做你的儿子。我不会再跟你斗气,不会再怀疑你对我的爱,不会给你丢脸,不会远离你,不会逃避你,我会一直待在你的身边,好好做一回孝子。而现在,我连亲自送你上路的可能都没有了,虽然心里也有恐惧,可樊世荣的儿子,从来就不是孬种,我一定会保护好朝夕和连波的,他们现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就是赔上命也要保他们的周全。明天我会去接连波回来,不管我回不回得来,我一定要让连波回来,让他为你披麻戴孝,爸,对不起,我不能亲自送你……”

  回到湖滨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朝夕在车上就睡着了,樊疏桐将她抱上楼,安顿她睡下,然后开始收拾行李。可是朝夕很快就醒了,看着樊疏桐在装箱打包,往行李箱里塞衣服,很是不解。她揉着眼睛问:“你这是干吗,你要去哪里?”

  “上海,明天的火车,我们去上海转道飞马来西亚,你忘了吗?”樊疏桐自顾忙着,没有看她。

  “你疯了!爸刚走,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你要给他披麻戴孝的!”朝夕睁大眼睛瞪着他,以为他在说梦话。

  樊疏桐站起身,态度坚定,毋庸置疑:“朝夕,我们明天必须走,至于具体的情况到马来西亚后我再告诉你。请你相信,我会在心里为爸送行的,我也跟他说明了情况,他会原谅我的,我们……”

  “不可以!要走你走,我不走!”

  “朝夕!”樊疏桐板起脸,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不管你愿不愿意,你明天必须走!你应该相信我,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连爸的葬礼都不参加就走,我有苦衷,但是现在我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你听我的不会错。”

  朝夕声音嘶哑,连连摆着头:“不,不,我做不到,做不到……爸养育我这么多年,他尸骨未寒我就撇下他走,我做不到!别人也会戳我们脊梁骨的,士林,你是通情达理的人,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办完爸的丧事后再走的。”

  樊疏桐大步走到她跟前,双手按住她的肩膀,逼着她的眼睛跟他对视:“朝夕,你听我说,我们明天必须走!我不妨跟你实话实说,之所以急着走是跟连波有关系,如果我们未能如期抵达上海,连波会有危险!”

  “……”朝夕愣了数秒,脸色霎时就白了,“连波怎么了?”她哆哆嗦嗦,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樊疏桐想了下,如果不给她个理由,明天就是拿麻袋也捆不走她,他将她拉回卧室在床边坐下,尽可能地用平静的语气跟她说:“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连波,连波他现在在上海,他被人控制了,我们得赶过去救他……”

  “上海……被人控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啊!”朝夕语无伦次,脸色霎时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事情很复杂,他得罪了某些人,那些人把他弄去上海,威胁说我们如果不去,就……就……”

  “就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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